柯靈:愛儷園的噩夢

發(fā)布時間: 2020-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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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儷園夢影錄》這部稿子,在我手頭保存了三十年。時代的動蕩和個人命運的顛簸,居然沒有累它在塵世湮沒,真可以算得是一個奇跡?,F(xiàn)在它終于和世人相見了,我為此感到高興;但作者已成古人,這部手稿可能是他唯一的遺澤,又使我感到惆悵。

  作者李恩績。我和他在素不相識中發(fā)生瓜葛,是在一九四三年夏,我接編《萬象》雜志的時候。那是在抗日戰(zhàn)爭后期,上海淪陷期間。我從一九三○年嘗試編輯工作,相繼十余年,煮字烹文,幾乎沒有中斷,但在敵人屠刀下玩這樣險泠泠的走鋼絲游戲,卻是第一次,單是組稿,就成為一項復(fù)雜的策略性問題。清理廢稿時,在堆積如山的讀者來稿中,我發(fā)現(xiàn)了署名“李恩績”的文章,毛筆楷書,用的是綠線直格的毛邊紙稿箋,字跡娟秀,行文熟練,從文字上看得出作者腹笥的寬廣,內(nèi)容是闡述殷墟文字的,一篇學(xué)術(shù)論文。在《萬象》前任主編手里,它顯然已與字紙簍為鄰了。《萬象》原來是通俗讀物,娛樂性很強,向《萬象》投寄這類白雪陽春的作品,我猜想作者的性格大概有點迂闊;名字生疏,不象什么名流,也從不在不干不凈的報刊上拋頭露面,正是一個很好的組稿對象。一看稿末的通訊處,是“靜安寺路愛儷園”。我不覺怦然心動:如果他熟悉愛儷園,為什么不建議他就地取材,寫些有關(guān)的文章呢?于是我懇切地給他寫信,把稿退還給他,說明情況,請他諒解,同時提出了我的請求。

  他同意了,結(jié)果就是后來在《萬象》上刊出的長篇掌故《愛儷園——海上的迷宮》。筆名“凡鳥”,大概是他這時才用的。

  愛儷園,即哈同花園,年輕人知道的大概不多了。花園也早已消失,變成如今的上海工業(yè)展覽館。但只要稍稍留心上海百年來變遷的人,就不會不知道英國籍猶太富翁哈同(Silas AuronHardoon,一八四七——一九三一)和他那宏偉神秘的私人花園。因為哈同是一位典型的“冒險家”,而愛儷園則可以說是中國近代史上的“大觀園”,殖民主義和封建主義的混血兒,要了解帝國主義在上海開辟和經(jīng)營租界的史實,其人其事,都是重要的材料。

  愛儷園種種撲朔迷離的傳說,在舊上海長期流傳,成為小市民茶余酒后的談資;為了饜足人們的獵奇心理,道聽途說,摭拾猥聞,鋪張揚厲的筆墨也就綿延不絕。其中偶有熟悉內(nèi)情的作者,衍成說部,則又意在影射,滄于黑幕小說的末流。李恩績的作品卻與眾不同:不但因為作者長期生活在愛儷園,所見所聞,所述所感,都出于第一手材料;尤在于作者的態(tài)度和識見:有實事求是之心,無嘩眾取寵之意,這就保證了春秋史筆所必需而又難能可貴的真實性。而且文字樸茂,描敘從容,就我個人所見,李恩績?yōu)閻蹆珗@所作的素描,還是第一種可靠的信史。

  但《愛儷園——海上的迷宮》連載不到一年,就戛然而止,不知為什么,李恩績不愿意寫下去了。我登門拜訪,希望他不要輟筆——我觀光愛儷園,和李恩績見面,這是生平難得的一次。那時哈同下世已越十年,他的遺孀羅迦陵也已在珍珠港事變前夕死去,愛儷園冷落荒涼,已不是當年的繁華景象。什么“巢云”、“聽濤”、“一帶春”、“夢夏湖”一類風(fēng)雅的名勝,都成陳跡;題為“天演界”、“歐風(fēng)東漸”、“大好河山”這樣反映清末時尚的景物,也已渺不可尋。我循著一彎流水,走過小橋,在一所古舊的小軒中找到了李恩績。那時他正當壯年,卻已顯得有些蒼老,穿一領(lǐng)藍布長衫,一口的紹興鄉(xiāng)談。談不移時,我已隱約感到他那種紹興人常有的戇脾氣。他要害性的一句話,是“寫稿子賺勿落格啦”,加以文字化,也就是“文章不值錢”。在他的案頭,畫具縱橫,攤了琳瑯滿目的折扇面,這時我才知道他還擅長繪事,其時令正當春末,他大概忙于應(yīng)付箋扇莊的畫件,用以療饑;而畫扇面的潤筆,可能比稿費差勝一籌。我至今不知道這種推想是否合乎實際,當時我感到無法勉強,只好廢然而返。

  大約事隔六、七年之后,我卻忽然接到了李恩績從紹興安昌鎮(zhèn)寄來的一卷手稿,依然是毛筆楷書,分訂兩冊,題為《愛儷園夢影錄》。原來這是《愛儷園——海上的迷宮》的姐妹篇,略有不同的是,后者是客觀的敘述,而前者卻是透過作者個人的角度,用回憶錄的形式來寫的。挑燈夜讀,愛儷園的前塵影事,歷歷如繪,而蔭在背景中的時代氛圍、社會風(fēng)貌、人情世態(tài),灼然可見,其中還有不少關(guān)于學(xué)術(shù)界、美術(shù)界的遺聞軼事——例如關(guān)于王國維在愛儷園的事跡,就是未經(jīng)人道的。這無疑是一部值得珍視的作品,但時移勢易,建國肇始,天地一新,“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已顯得不合時宜。它只好象誤過青春的老小姐,落入了長期待字閨中的命運。

  “四人幫”覆亡,撥亂反正,言路日廣,而歲月蹉跎,我個人不覺老境漸深。為免使《愛儷園夢影錄》因我而誤了終身,我一面為它謀求出路,一面打聽李恩績的下落,以便征求他本人的意見,因為我和他本無什么深交,彼此也久已失去聯(lián)系。感謝香港《文匯報》金堯如、曾敏之、吳羊璧先生的賞識,文章決定在《百花》周刊連載;而李恩績的消息,經(jīng)過年余的輾轉(zhuǎn)請托,才由紹興市文化局協(xié)助,得到端倪:李恩績已不幸在文化大革命中謝世,家屬還住在上海。我這才按址找到了已逝者的未亡人吳式坤,說明原委,取得同意,并由此約略知道了李恩績的生平?!?/p>

  在《夢影錄》里,也可以看出李恩績坎坷的前半生。他父親是愛儷園的一位畫師,他十四歲時(一九二一年)進園,從父學(xué)畫就讀。在倉圣明智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卻因為謀生乏術(shù),被送到常熟一家典當里做小郎,學(xué)朝奉。后來典當?shù)归],他失了業(yè),重回愛儷園,找到一枝之棲,其職務(wù)是在文海閣編藏書目錄,這就給了他摩娑古籍,潛心研讀的機會。他擅長書畫,懂得詞章和文字學(xué),還通甲骨文,但多才多藝無補于他的潦倒。他后期在愛儷園的主要工作是寫字和作畫,但他的作品雖在社會流傳,姓氏卻從不露面,因為他只是愛儷園總管姬覺彌的一名幕后提刀人。姬覺彌權(quán)傾一時,名滿上海,還以書畫家的身份附庸風(fēng)雅,廁身藝壇,而世人只知有姬覺彌,不知有李恩績。

  抗戰(zhàn)勝利以后,李恩績回到故鄉(xiāng)紹興安昌,偃蹇困居,將近十年。全國歡慶解放的年月,卻正是他個人的“饑餓時代”,有時一天只吃兩頓粥。他好整以暇,把歷年積存的甲骨文拓本和摹本整理??绷怂陌儆鄰垼弥嘁捍鏉{糊,依次粘貼裝訂成冊,寄給了郭沫若。他寫《愛儷園夢影錄》,大概也就在這個時期。

  一九五五年,他重來上海,寓居南市貧民區(qū),和幾個無名畫家組織了書畫合作社,在貧病交迫中賣畫糊口,并由他的老伴吳式坤在弄口擺香煙攤補助生計,直至“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揪斗,默默地死去——真是奇怪,平時好象世上沒有這個人,“文化大革命”一來,卻就想起了這個小人物。他沒有兒女,吳式坤是個半文盲,現(xiàn)在已失去勞動力,依靠公家和里弄組織的救濟,打發(fā)殘年。他僅有的一些書畫古董,以及有關(guān)甲骨文的原件、拓本、著作,都落到了“造反派”手里,至今沒有下落。

  《夢影錄》所表現(xiàn)的才華學(xué)養(yǎng),是無可懷疑的,而看來這已經(jīng)是李恩績唯一幸存的精神遺產(chǎn)了?!覜]有欣賞過他的書畫,對此不能贊一詞,但縱有杰作,由于作者的默默無聞,也該流落人間,不知所終了吧。盛名之下,其實不副;而有真才實學(xué)的卻歿世而名不彰,這真是藝術(shù)世界最大的悲?。?/p>

  在此以前,我一直以為李恩績滯留紹興,而不知道他和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里。李恩績把《夢影錄》寄給我以后,也從此不聞不問。從個人的際遇來看,除了“文化大革命”期間,我比李恩績幸運得多,如果他要找我,是不會遇到什么困難的,但他始終沒有和我通音問,即此一端,也可以看出李恩績?yōu)槿说穆渎?。他給我長期托管手稿的信賴,我現(xiàn)在除了感激,更沒有什么事可作了。

  愛儷園是帝國主義強加給中國的一場噩夢,現(xiàn)在永遠過去了。李恩績的遭遇是舊社會加給知識分子的一場噩夢,解放后理應(yīng)夢覺而有很長一段時間未能如愿,這是不能不使人深感遺憾的。只要草芥人才,特別是暴殄天才的現(xiàn)象繼續(xù)存在,就證明我們的社會離健全與完美還有距離,有心人應(yīng)該對此付與充分的關(guān)切!

  一九八二年七月五日

  柯靈

作者: 柯 靈
責(zé)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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