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歲憶師友——章開沅教授訪談錄

發(fā)布時間: 2021-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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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導語:章開沅教授是享有盛譽的史界前輩,60多年來,章先生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領域里勤奮耕耘,一直是領風氣之先的重要學者,在張謇生平與思想、辛亥革命史、中國現(xiàn)代化史、近代中國教會大學史、南京大屠殺文獻、荊楚地方史等研究領域都推出了重要成果,對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科的發(fā)展與完善貢獻很大。章先生還是著名的教育家、社會活動家,在海內(nèi)外皆有很大影響。

  章先生此次接受本刊采訪,回顧往事,憶念師友,多抉隱鉤沉之談,可視作與新中國史學史關系甚大的口述歷史。

  章開沅教授簡介:男,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華中師范大學校長、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歷史學科評議組召集人,現(xiàn)任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教授。主要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代表作有,論文集《章開沅學術論著選》、《傳播與植根:基督教與中西文化交流論集》、《鴻爪集》、隨筆集《實齋筆記》、《史學的遠航》,專著《辛亥革命史》(主編)、《張謇傳》、《貝德士文獻研究》、《平凡的神圣》,另編有大型資料集多部。

  訪談時間:2012年 1月 5日

  訪談地點:華中師大中國近代史研究所章開沅先生辦公室

  采訪者:李衛(wèi)民(以下簡稱李)

  被采訪者:章開沅(以下簡稱章)

  李:您今年 85了吧。

  章:進入第 86個年頭了。我的訪談也做了好多次了,這次也簡單說一說吧。前一段,采訪大多是圍繞辛亥革命,你也可以換一個角度。

  李:這我也想過了,這次也可以做一個您的口述歷史,關于您的人生經(jīng)歷和學術生涯的口述歷史。

  章:你可以隨便問。

  一代宗師邵循正與忠厚長者楊東莼

  李:我采訪過北京大學歐陽哲生教授,他是林增平先生的學生,林先生和您很熟。

  章:林先生,當時他那里沒有博士點,他還是掛在我們這邊。

  李:要不,請您談談這些吧。您是老一輩的史學家,在前一兩年,我已經(jīng)采訪了一些學者,像林華國教授、姜濤研究員、董叢林教授等等,我都請他們談了各自的師承。我想,把大家的回憶合起來看,對上世紀50年代的中國史學界,會有比較清晰的輪廓。

  林華國先生特別提到了他的老師邵循正先生,邵先生在北大很受推崇,但現(xiàn)在卻不大被人提及。

  章:現(xiàn)在寫邵先生的文章確實太少了。還有一個原因,是他的學生沒有幫他把東西都整理出來,他的東西還是不少的。邵先生的條件很好,關于他的情況,應該去找張磊,林華國在后面一些。還有一個,已經(jīng)沒法采訪了,就是李時岳,他已經(jīng)過世了,當年,他也是追隨邵先生左右的。李時岳是邵先生的進修教師,張磊是他的及門弟子。梁從誡也是邵先生的學生。

  李:就是那位搞環(huán)保宣傳的。

  章:對,人的一生可以有多種選擇,梁從誡在歷史上留下的印記,不會比他的祖父梁啟超少。他是開天辟地的,環(huán)保組織NGO,他是走在前面的。

  李:那請您談一談邵先生吧。

  章:我對邵先生了解得不多,但是,也有些接觸。了解情況比較多的,是廣東的張磊,福州的徐如、戴學稷,他們都跟過邵先生。南大的、研究會黨的蔡少卿,給邵先生當過秘書。他們對邵先生的了解,應該不比林華國少。

  我不是北大的,也沒有到北大進修。我是1963、1964年在北京,當時,侯仁之先生很關心我,我不是大學沒有畢業(yè)么,只讀了兩年,就參加革命,大三就出來了,一直在工作。1961年以后,學校領導要培養(yǎng)一批學術骨干,原來的那種大躍進、教育革命、史學革命,這些做法不行,要重整家園,要按照教育規(guī)律,挑選一些有培養(yǎng)前途的,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們很多南下的,都到人民大學、華東師大、東北師大,隨蘇聯(lián)專家進修。我覺得自己的積累快用光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領導答應給我兩年時間,讓我自己想辦法找機會進修。侯仁之先生很關心我,侯先生和我都是全國青聯(lián)的,我是全國青聯(lián)委員,他是常委。還有一點,這好像不大好講,因為和外國人有關系,他是燕大的,我是金大的,都是教會大學。當然,他是燕大的高材生,司徒雷登校長很看重他。教會大學的人,都會有些特點,有些氣質(zhì),溫文爾雅,多少還是受到校園文化的熏陶,大多富有同情心。侯先生很關心我,當時在全國青聯(lián),我們都屬社科界,他知道我的情況,曾經(jīng)向邵循正先生推薦,讓我去做進修教師。邵先生也很高興,很歡迎。

  但是,我們的老校長,楊東莼,希望我到他那里去。楊東老是中國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李大釗的學生,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最早的18個會員之一,原來是跟著周總理,李克農(nóng)是聯(lián)系人。1927年,他和黨失去聯(lián)系,流亡日本,仍然在做進步文化工作。后來又和黨有了聯(lián)系,沒有黨籍,但是還是在做革命工作,負責救國會,負責和桂系軍閥聯(lián)系,總理對他很了解。他1954年從廣西大學被調(diào)到我們?nèi)A中師范學院做院長,待了3年,大家對他印象很好,因為他是個真正的教育家。周恩來對他很念舊,知道他在知識界影響很大,會做知識分子工作,就把他調(diào)到國務院做副秘書長,負責文教這一塊,當時叫 “八辦 ”。雖然調(diào)走了,但他對我仍然很關心,是我的恩師。他沒有教過我的課,但把我當作他的入室學生,臨走時,把一箱子近代史書籍都送給了我。我到北京進修的時候,學校黨委也托了他,當時他已經(jīng)去了統(tǒng)戰(zhàn)部,去做民主黨派的工作,還是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的副主任,主任是范老。他當時正在籌備征集北洋軍閥的文史資料,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口述歷史。楊先生希望我在他身邊,幫助他做一些事情,就通過全國政協(xié)給我們這里下了借調(diào)函。這樣,我沒有去成北大。

  邵先生和楊先生關系很好,他也參加征集北洋資料的工作。我和邵先生隨楊先生一起去過天津,去找北洋的資料,也到他家去過。邵先生是一個恂恂儒者,生活在他那個簡樸而又風雅的書齋里面。

  老一輩對我的影響很大,楊東老的寬厚,對失意的人的撫慰,讓我印象很深刻。徐盈,《大公報》的記者,大右派,楊東老也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多加照顧,徐盈也把楊東老作為可以傾訴的對象。這是我親眼看見的。徐盈也很關心我。楊東老對王蕓生也很好,他們是老朋友。楊東老很念舊,幫助弱者,特別是幫助政治上受迫害的人。當然,他也不敢公開反對當時的政策,只能是在私下做一些事情?!拔母?”之前,楊東老就和李維漢一起被批判,說他們是投降主義的代表。

  引領我走上革命道路的恩師:范文瀾

  李:您當時和范老是否也有來往。

  章:說起來不好意思,直到 1961年開辛亥革命會的時候,才見了一面。我到解放區(qū)去,他是中原大學的掛名校長,當時,我在白區(qū),愛發(fā)牢騷,也愛寫時評文章,形勢比較緊張,要大逮捕,就去了中原解放區(qū),正好中原大學搬到開封,我就是慕名而去的。

  當時,我對革命的理解就是打仗、流血、犧牲,我看過很多文藝作品,特別是關于巴黎公社的,還有《羅亭》,諸如什么街壘戰(zhàn)、高舉紅旗倒下等等,讀過很多遍高爾基的《母親》,英雄崇拜嘛。這是不是共產(chǎn)主義覺悟,很難說,無非是一股潮流。我到了解放區(qū),這才知道,革命也和結(jié)了婚平平常常過日子一樣,并非總是轟轟烈烈的。特別當時,全國都快解放了,解放區(qū)本身也要建立新中國,而地區(qū)要我們?nèi)ギ敼珓諉T,不過和國民黨的公務員不一樣,組織性、紀律性強,我們這些白區(qū)來的大學生不一定能適應。地方領導干部對我們的期望也太高,一個京滬杭的大學二三年級的學生,在那里被看得很重,需要干部嘛。但是,能有多大學問?膽子大一些,寫過一些東西,但也是很皮毛的東西。報社讓我們?nèi)マk報,但我最害怕派我去做銀行工作,我想,參加革命以后,還要去銀行?以前,我讀過會計專訓班,還寫過《漫話金圓券》,是從貨幣學的角度寫的,我是真正接觸過一些經(jīng)濟學的。我后來曾經(jīng)開玩笑,是給范老 “騙”去的,哪里是想去學歷史。我對范老,確實是慕名。

  范老的《中國通史簡編》在白區(qū)也很流行,我是在一個托派辦的拔提書店里買到的。當時,我的很多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觀念,不少是來自普列漢諾夫、考茨基等人寫的書,第二國際的一些書籍我也看。一些地下黨從莫斯科偷運來的書,《聯(lián)共黨史》、《列寧主義問題》、《國家與革命》,還有毛澤東的一些文章,如《目前的形勢和任務》,也看,我的腦子里,各種各樣的思想都有。我早期接觸到的不少馬克思主義,后來都成了修正主義了。當然,現(xiàn)在又得重新看,第二國際不一定都是錯的,第三國際不一定都是對的。

  但是,這一段虛擬師生關系,范老也認。我這個人運氣好。1961年,我建議召開全國性辛亥革命學術研討會。那時,我太大膽,自己也沒有看過多少辛亥革命資料,只是感覺,辛亥革命50年了,應該有一個研討會。我原來是被下放到偏遠農(nóng)場, 1959年回到學校,教學已經(jīng)開始走上正軌,學術活動恢復了,重新貫徹 “雙百”方針。我當時想做點學術研究,就建議召開紀念辛亥革命50周年研討會。學校也認為,這是好事,武漢是辛亥革命首義之地,應該辦個研討會,但是沒有把握。報到中宣部之后,中宣部遲遲沒有表態(tài),后來,湖北省社聯(lián),那時還沒有社科院,社聯(lián)也很小,他們派人和我一起去北京,找到中宣部。當時他們根據(jù)北京的一些史學界前輩,包括一些革命老前輩的意見,想做一些糾正學風的工作。范文瀾曾經(jīng)就此寫過一篇《反對放空炮》,把這方面的意見集中起來了,是專門針對教育革命、史學革命流弊的,批評當時的以論代史,不能讓歷史都變成經(jīng)典著作的注釋,要真正地做學術研究。黎澍說,你們這個會,就要承擔扭轉(zhuǎn)學風的任務。所以現(xiàn)在看起來,我真是小材大用了。我才30多歲,貿(mào)然提了一個建議,適應了中央的需要,就得到了同意。一開始,還不讓我講,要我保密,先不要對湖北省委講,中宣部要自己通報。

  那次進京,我專門去近代史所查閱資料。當時我已經(jīng)寫了一個稿子,《從辛亥革命看資產(chǎn)階級性格》,這是我的第一篇關于辛亥革命的論文,也是從理論方面談得較多的一篇,和以后的那種實證性的研究還不大一樣,這是一個大題目。當時,國際社會主義陣營當中,有一個機關刊物,《和平與社會主義》,那里正在討論資產(chǎn)階級問題,怎樣對待資產(chǎn)階級,所以,我的思路接近這個思路。我寫這篇論文,就是要探討資產(chǎn)階級的兩面性。我想,范老是權威,又是近代史所的所長,我就大膽地把初稿寄給范老。范老看到我是中原大學的學生,交代近代史所好好接待我。

  當時近代史所的人都到農(nóng)村去了,但留下兩個研究員,還有一個學術秘書劉桂五,相當于秘書長,他們 3位接待了我,給我提供了一些修改意見。后來在武漢開會,我在會上作報告,范老、吳老聽了以后很高興,因為他們要扭轉(zhuǎn)學風,我是得了風氣之先。在一次私下晤談時,黎澍根據(jù)范老的意向?qū)ξ艺f,你不要過多玩弄那些名詞,什么“社會主要矛盾”之類,那都是虛無飄渺的東西,還是要扎扎實實寫文章。會上,我還發(fā)表了另一篇文章,集中回答一個問題,為什么辛亥革命發(fā)生在武漢?反應也不錯。范老對我們還能認真查資料、查檔案,是極為贊賞的。吳老還提出一點,以后不要光是發(fā)文章,還應該寫大著作。這話我沒有忘記,一輩子都在朝這個方向努力。

  我后來多次去近代史所,也不敢打擾范老,他很忙,我是個內(nèi)向的人。近代史所的劉大年、黎澍、李新等領導和同事,都對我很好。

  嚴謹認真的劉大年

  李:當時近代史所是劉大年在具體負責,劉在近代史所也很有威望。

  章:劉也耽誤了一批人。后來,胡繩當社科院院長,接替了馬洪,胡繩希望近代史所能夠扭轉(zhuǎn)過去的那種工作方式。以前,也是受蘇聯(lián)影響,一開始就是集體編幾部大書,歷史研究所是幫郭老寫書,《中國史稿》;二所是幫助侯老寫書;近代史所主要就是以大年為首幫助范老寫《中國近代史》,把很多人才給耽誤了。那里是藏龍臥虎之地,主要是從北大抽調(diào)了很多人才,都很優(yōu)秀,有些還是世家子弟,有家學,像錢宏就有家學,他是柳亞子的親戚,他們不管是從學術背景,還是從家庭教養(yǎng)上看,都很好,有些人外文也很好,但都是在集體寫這一部書。這種模式很有問題,分工分的很細,有人就分那么一點點,按照提綱,某人只管那一小部分,寫好之后,定期來討論。要求倒是很高,治學也很謹嚴,一定要讀原始資料,要讀報刊,像劉桂五等老同志都是這樣。但是,顯示不出個人的東西。就寫那一點東西,可能能出一兩篇文章,沒有更多的東西。成果就是那共同寫的一本書,那本書連標點符號也要討論,改過來改過去。而且,政治上的影響也很多,還要強調(diào)為政治服務,經(jīng)典著作的教條約束性也很強。

  劉大年在宣傳部門工作過多年,紀律性很強。劉本人是不錯的,他讀過國專,國學修養(yǎng)很好,他的最后的成果,是在姜濤協(xié)助下整理編著了經(jīng)學史。在范老的門戶里,能夠獨立地清理經(jīng)學,很不容易。范老的經(jīng)學,是傳統(tǒng)經(jīng)學,說是馬克思主義,但是,馬克思主義與他的經(jīng)學闡析,還是兩張皮,劉大年是真正用馬克思主義來研究經(jīng)學。他確實懂經(jīng)學,受過基本訓練,這些東西,必須從原始文本讀起。劉大年是湖南國專的,那些經(jīng)典都是要背誦的,劉這樣的人現(xiàn)在很難找。姜濤也很不錯,幫他實現(xiàn)這個愿望。原來,范老曾是黨內(nèi)唯一一個可以談經(jīng)學的。

  當然,劉大年可能沒有想到,他的那種工作方式,對培養(yǎng)人才不利。就像一座機器一樣,研究人員變成機器的部件了,他當然是總工程師。劉大年跟黎澍、李新不一樣,黎澍是重視個性解放的,所以,黎澍帶的學生都很不錯,耿云志是一個典型。李新更放手,李新的學問不一定有他們兩位好,但是,李新會做人,他對年輕人的起點并不是太計較,他領導的民國史研究,最出人才。李新膽子大,他敢上這個項目,楊天石等等,這樣一批大家就出來了。

  近代史所是“一國三公”。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和這“三公”都有交往。哪三公,這三個人之間的關系如何,外面的人可能不太清楚,他們有時會有些矛盾。劉大年當然是主流,他緊跟中央,李新、黎澍有些liberal,講話也隨便,有時故意講一些話來頂撞。黎澍和李新談得來,我們年輕人也喜歡和他們兩個交往。

  思想解放的先驅(qū):黎澍

  李:黎澍先生 1980年代初是風頭人物。

  章:黎澍早就思想解放了。黎澍去世的時候,我寫了一篇東西,我原來對黎澍印象不好,他是中宣部理論處處長,他對侯外廬的批評,有些過分。侯外廬寫文章有些怪,他的學生也這么說,張豈之就是這樣一個意見。侯外廬的班子也是出人才的。侯老可能是讀外文的東西太多了,他自己經(jīng)常弄外文,學問是很好,但文章不好懂。黎澍寫文章批評用語尖刻,我覺得不應該。黎澍在他們面前,也應該算是后輩了,不能這樣輕慢前輩。我也看過一些馬克思主義的著作,感覺當時黎澍的東西,沒什么味道。

  但是,我沒有想到, 1961年,我一見到黎澍,就被他吸引了。他這個人不簡單,有很宏大的氣魄。另外,他很重視理論,他鼓勵別的學者學哲學,而且要學哲學史,我受他的影響很大。

  李新對我的影響,就是怎樣做人,怎么樣對待年輕人。他對年輕人比較放松,他很平易近人,愛講笑話。這種作風很有意思。他在晚年對我也很好,凡出書,都會寄贈,我很慚愧,沒有給他多做宣傳介紹。

  我和大年接觸最多、最久。胡喬木曾向我們學校和統(tǒng)戰(zhàn)部建議,成立一個中國近代社會歷史調(diào)查委員會,是胡喬木委托楊東莼、劉大年、黎澍3個人創(chuàng)辦,黎澍實際上正在主持批判 “蘇修 ”,他有一個班子,研究邊疆問題,批判新老沙俄。所以只有楊東莼、劉大年具體負責調(diào)委會籌建,劉大年的工作非常細致,非常嚴謹,是一個一絲不茍的人,這一點,我是很清楚的。但是,他也有些問題,管得太細,過于謹慎。當然,他晚年思想還是比較解放的,他寫的關于歷史發(fā)展動力的問題,觀點就有變化。但是,在之前很長一個階段,相對而言,他比較保守,這也是出于黨性。

  黎澍就不同了,他認為學術就是學術,不能政治化了,學者應該超越黨派、民族、國界之上。我比較同意黎澍的理念。我一直與黎澍關系更親密一些。大年對我很和藹,我對他也很尊敬,但是親近不起來。他做事非常細,什么都替你安排好了,你去執(zhí)行就行了。

  我們的辛亥革命的會開得這么好,這個模式、這些程序都是劉大年設計的,真是好,真是省心。但是,我們這些舊大學出來的,總是想,人應該有些個性,不應該管得那么死板。

  李:請您再談一談黎澍先生,他在1980年代的理論創(chuàng)新很引人矚目,某一個階段,他的處境也很困難。

  章:黎澍很早就受批判了,他曾經(jīng)寫過《讓青春發(fā)出光輝》,為這已經(jīng)受了批判了,說他是要把青年引入歧途。那篇文章其實也是受中央安排寫的?!拔母铩逼陂g,在知識界有一股潛流,這股潛流,可能只是涓涓細流,沒有匯成河,但是,也一直存在。黎澍和楊東莼是湖南老鄉(xiāng),私下交流的很多。還有的潛流,就是右派,二章:章乃器、章伯鈞,以康有為的女兒康同璧為中心。楊東莼家,也是一個中心,對若干錯劃右派者,如徐盈等,多少有點保護與關切。1972年,學校開始招生,工農(nóng)兵學員進校,我的處境好一些了,可以上課了。戴逸和蘇雙碧正在參與《歷史研究》的復刊,要推薦一些人來主持編輯部,戴、蘇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知道我在下面挨批,想拉我一把,把我推薦去了。我進了北京,楊東老很高興,知道我要去《歷史研究》編輯部,突然變了臉色,他說,你是在不恰當?shù)臅r間,到了一個不恰當?shù)牡攸c,做一件不恰當?shù)墓ぷ?。他還大罵“批林批孔”,他說,你看過大參考沒有,你看,連蘇聯(lián)都在罵我們,他說,這是民族的恥辱,他已經(jīng)給總理寫信。我當時并不清楚,聽了東老的話,明白了。當時,黎澍和葉選平住得較近,知道一些葉帥的情況。后來,在編輯部內(nèi)部,關于“評法批儒”,我和胡繩都有保留。讓我們寫章太炎是近代法家,近代哪有法家?漢以后就是儒表法里,沒有真正的法家。后來我寫了一篇《論訄書》,也沒有明確說章太炎是法家。

  我和黎澍有很多共鳴的東西。1975年,黎澍重新接手《歷史研究》,鄧小平當時正搞整頓,原來《歷史研究》跟“四人幫 ”跟得太緊,要改組《歷史研究》,黎澍希望我留下來,我還是走了。這之前,黎澍帶著我們到東北走了一趟,本來還想去邊界,中央不同意。黎澍是高級干部,參加過 “批修 ”(邊界問題)寫作,怕不安全。隨后,黎澍很快又被打倒了。

  “文革”結(jié)束后,中國史學會恢復活動,黎澍興致很高。胡喬木在報告中提出來,史學不能成為政治的婢女,大家覺得很興奮。黎澍可能對某人的講話有看法,跑過來對我耳語,說有些人就是想以史學界黨的代表自居,黨需要你代表么,你能代表黨么。他又說了一句話,我不大理解,他說,我看你像一個想說真話的人,說真話的人,要準備掉腦袋。這話我是記得很清楚,但不大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覺得這是老一輩對我們的期望吧。這些年來,我做研究,始終保持底線,堅決不說假話。有時候,我也可能不說話,但堅決不說假話。

  千古文章未盡才:胡繩

  胡繩正好和劉大年相反。我晚年同胡繩接觸很多,關系很好,比和大年的關系還要好。

  胡繩真是大家風范,你在他面前不需要任何防范,不需要任何保留。胡繩不像黎澍那么自由主義,但是,他極端的寬容。大年就是太嚴謹了,就像他的文章一樣,每一個字都經(jīng)得起推敲,每個標點都不可更易。但是,覺得他有點太馬列了,太主流了。我們也不是怕他,他也沒有批判過我們。領導很喜歡他,范老很喜歡他,他靠得住呀,能辦事。他是不顧一切都在干,生病、吐血,他都在拼命干,確有共產(chǎn)黨人的風格。各有各的特點。

  胡繩有一段常帶著我們出國。我走出國門早一些, 1979年就出國了。教會大學有它的特點,在國內(nèi),好像是大家都覺得它不大公眾化,有點紳士氣,其實,我出身貧苦,家里破產(chǎn),也紳士不起來,但可能不自覺地受他們的影響。國門一打開,教會大學的學生就占便宜了,一個是外語沒有全丟,再一個,行為舉止還是受了西方文明的影響,在學校里都是這樣,見了面,都是 “sir, good morning”,在香港,在國外,都是這樣,很自然。我一出國,他們都以為我是英美留學生,其實我沒有留過學。外國人很看重我,我的老師貝德士博士在美國也培育了一批人,很多大學者知道我是貝德士的學生,他們很多人都已經(jīng)是講座教授,我當時是剛提的副教授(我是1978年才批下來副教授,是為我落實政策,戴逸他們早就是正教授了)。由于師出同門,這些外國學者都幫助我。我去的地方多,美國、日本,很多著名大學都去過。胡繩很重視這一點,他說: “你一定要把在國外的經(jīng)驗告訴我”。他以前是做地下工作,又是做宣傳工作,現(xiàn)在要代表社科院出去,是作為歷史學者出去。我向他介紹的經(jīng)驗,其實也是外國友人告訴我的,主要就是要學會幽默。我說,幽默太有用了。我第一次出去,一個美國學者就跟我說,注意兩點,一個是不要講得太專門,你面向的聽眾不是專門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他們是把你作為中國歷史學者來看待的,面要寬一點;再一個就是希望你懂得幽默。我懂得一些幽默,我看過一些林語堂的東西,魯迅不大喜歡林語堂的幽默,但是西方人比較看重這些。這位學者對我的提醒,我能夠理解。所以,我在美國,注意用一種風趣的語言來演講,一開始就把聽眾吸引了,靠近了。經(jīng)常遇到挑釁式的問題,也可以輕松化解。幽默就是你比他更高,從容應對。學者不是外交官,不要用政治性的語言來講。我就向胡繩說了這些。

  胡繩這種人,那真是絕頂聰明,一點即悟,字也寫得好,詩也寫得好,我們很多人都趕不上他。他也是世家子弟,他本來姓俞,是蘇州俞家后代,他 16歲寫文章,和魯迅討論語言文字問題,日本學者都認為,胡繩很了不起,因為,魯迅都稱他為先生。其實,那時候就是這樣稱呼,不分年齡大小。

  我隨胡繩參加1982年芝加哥辛亥革命研討會,有國民黨學者來參加,是兩岸學者第一次正式會晤。

  胡繩事先也沒有什么布置,讓我自由自在任意發(fā)揮,不像劉大年什么都要事先安排好。我們?nèi)ブ?,連那些臺灣學者的文章都沒有看到,在飛機上見了一面,他們不愿和我們講話。會議的主辦方也是好意,把我們兩岸學者邀請到一起吃個飯。在會前一天,他們的 6篇論文才送來,還都是英文。胡繩找了我去,指定我作答辯人。當時,會議評論人是美國人,一方只能有一個學者來答辯,胡繩指定我來答辯,要我留在旅館里看文章,他們都出去游覽去了。會上,我也不想引起什么爭論,大家在一起能夠開會,就很好了。我講的是,我們雙方有很多共同的東西,不過有些地方也存在分歧,像關于辛亥革命的性質(zhì)。后來,胡繩作了總結(jié),就散會了。本來,我們還想和他們握握手告?zhèn)€別,秦孝儀很小氣,把臺灣學者都帶走了。唐德剛這些美籍華裔學者,想讓我和張玉法在一起把酒言歡,只有我一個人去了,胡繩也沒有多問。

  胡繩的成名作是《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寫得真好,我們是作為教科書來用的。他的這部書,不像范老的《中國近代史》那么正規(guī),但是,其中的分析很吸引人,更深刻一些。胡繩在 1980年代以后,才慢慢反省,他還是受了很多約束,“三次革命高潮”,根本都是主觀拼湊的。第二次革命高潮怎么能找得到,一個戊戌變法,一個義和團,第一次和第三次還好說一些,他這是受約束。胡繩本來是可以成為學術大師的人,很有天分,也不比陳寅恪差多少,他對整個中國社會的了解,對傳統(tǒng)文化的把握,都是不錯的,很年輕就成為黨內(nèi)的頂尖筆桿子。

  李:您和胡喬木先生有聯(lián)系么?

  章:隔得太遠,只有點間接關系,我還是和胡繩關系密切一些。在美國的時候,胡繩和駐美大使柴澤民商量過,想和臺灣建立第三通道,我們的大使館是與臺灣駐美辦事處有熱線聯(lián)絡的,柴大使可以和錢復通話。因為胡繩的關系,柴澤民和我們講話,沒什么間隔,他請我們吃飯,席間錢復來電話,兩人談了一陣。他對我們說,這畢竟不方便,兩邊都是官方,也不好公開,想建立一個民間渠道,在美國建立一個文化機構。趙復三是社科院常務副院長,他的秘書回國以后對我說,他們和你說了沒有?要在俄克拉荷馬市立大學建立一個中國文化研究所,那里原先是臺灣官員子弟留學鍍金的地方,現(xiàn)在,那里的校長想和大陸合作,建立這樣一個機構,便于大陸和臺灣聯(lián)系。 他們內(nèi)定要我去當院長,但我還是想做一個純粹的學者,不愿介入政治。1989年風波以后,此事就沒人再提了。

  “活神仙”:陳慶華

  李:您 1979年就走出國門,廣泛接觸外國學者,您覺得他們和我們大陸學者在治學風格上有什么不一樣?

  章: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做了一些工作。寫《辛亥革命史》的時候,必須了解國外的成果,所以,我從1976年開始,“四人幫”還沒有垮臺,因為我懂英語,這個任務就落到我頭上了。那時,有個好處,就是有個北京圖書館,很多外國新書都可看到。當時,還有就是北大的陳慶華很愛看外文書籍,他也給我提供很多線索。

  李:陳慶華也是邵先生的學生。

  章:師友之間。陳慶華是陳寅恪的學生,是邵先生的同事,當然,邵先生的資格老。邵先生與他合作得很好,只有陳慶華能理解邵先生,也只有邵先生才知道陳慶華的真本事,知道陳慶華是個寶。他倆都不愛寫文章,邵先生年齡大一些,別人還不敢說他,陳慶華就被人稱為是 “陳半仙 ”。早晨 9點多鐘才起床,吃了早飯,搖搖晃晃,10點多鐘到系里拿報紙、信,然后,就回家了,活像神仙一樣,經(jīng)常顯得從容不迫,閑適飄逸。其實,我知道他還有另外一面,晚上睡得很晚,夜讀,沙發(fā)、床上,都是書,他的房子不算窄,但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他又愛聊天,聊的都不離書。陳慶華對我?guī)椭艽?,因為他在北京,條件好,不管中文書,還是西文書,他都很熟悉。有些書,北大圖書館的工作人員也不一定知道,因為是堆在樓底下,他很快就能找出來。陳嗜書如命,英文、法文都很好,沒有丟,一直在用。陳慶華為我提供很多信息。那時北京圖書館的西文書,上架之后,很少有人去看,我是很多書的第一個讀者。

  出國以前,我對國外學者已經(jīng)有所了解,很受震撼,差距太大。我想,這10多年我們簡直談不上什么研究。當然,古代史研究,唐長孺先生那一輩,還有年輕一點的,多半是做實證研究的,還能留下一些東西,但是,沒有什么新的創(chuàng)造。在理論上,在宏觀的敘事上,都太陳舊了。中國近現(xiàn)代史,多數(shù)不敢越雷池一步,問題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了。你看,《辛亥革命史》為什么在外面還得到一些好的評價,就是用了一些新的材料和一些西方的東西,為什么外國人想首先邀請我出去呢,他們覺得我還是知道一些外界情況的。當然,我也是臨時抱佛腳,而且得到了陳慶華先生的幫助。

  陳慶華對我的幫助是無私的。他還幫助過清華劉桂生他們找黨史方面的外文專著,他看了許多書刊,還記了很多筆記。所以,我覺得北大對不起邵先生、陳先生,始終沒有人幫助他們整理出版文集。這些筆記本,都可以整理,你為什么不用?他對清華關心到這種程度,劉桂生應該清楚。我了解劉桂生,就是從陳慶華這里知道的。劉桂生也是西南聯(lián)大的,年紀很大才評的正教授,當時是在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歷史組開會討論評定教授的時候,大家對劉不太熟悉,對他的黨史研究有些看法。我當時發(fā)言,說我并不認識劉桂生,但是,我通過陳慶華知道他,在黨史研究界,能夠用外文資料來做研究的,而且舊學根基也很深的,還能做文化史研究的,舍此沒有第二人。當然,現(xiàn)在黨史界很多高手都出來了,像楊奎松、高華,一批都出來了。

  我是中國人,也是世界公民

  李:您的史學生涯已經(jīng)超過半個世紀,回首往事,您不滿意的事情,都有哪些?

  章:丟掉很多時間。過去,政治運動太多,我有時也是批斗對象,還被下放過,我們可用的時間可能還不到一半。文革之后,做行政工作,反反復復,還有些別的事情干擾。中國和國外的差距,這也是原因之一,自己可以掌握的時間太少了。我們不比別人笨,有些國外的老師、同學,問我后不后悔,說你要在美國、臺灣,成果肯定多得多。我說,我沒有這個感覺,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跟著共產(chǎn)黨鬧革命,進行社會主義實踐,這都是我的選擇,有些地方做的不好,也是我必須付出的代價,我不是從個人利益來考慮的,我后悔什么?我參與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可能我也有責任, “文革 ”是恥辱,我不能起來阻止,也沒有這個覺悟來阻止。但是, “文革”之后,我醒悟了。我們這一代人,很難說自身有什么遺憾,只是覺得我們的國家、民族為此付出的成本太高。社會主義實踐是很必要的,這個實驗也沒有結(jié)束。海外有人問我的信仰,我的回答就是:共產(chǎn)主義。我追求的共產(chǎn)主義,不是強調(diào)鎮(zhèn)壓、專政的共產(chǎn)主義,不是那種約束個性的共產(chǎn)主義,我信仰的共產(chǎn)主義是馬克思描繪的那種共產(chǎn)主義,在物質(zhì)豐裕的情況之下的人類完整的、徹底的解放和自我完善。我也不認為市場經(jīng)濟就一直是持續(xù)到底的,將來也會有新的交換方式、分配方式。實際上,西方國家的社會主義因素,可能比我們這里還要多,現(xiàn)在有人講融合論,實際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人不需要自我完善么?我們現(xiàn)在把子孫后代的東西都消耗掉了,我們在破壞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我們對不起大自然,受大自然的報復,這也是應該承受的罪孽。

  我可能少寫了幾本書,但是,我還是做了大量的教育工作,很多年輕學生還能夠理解我。對施政者,我也曾有過建議,領導也沒有把我當做異類,這也是一個進步?,F(xiàn)在有些事情,我也不計較。例如,文科沒有一級教授,只有理科才能產(chǎn)生一級教授,全世界,古今中外,有這種做法么?這比原來的田檔劃分還要差,是人為制造了學科不平等,重理輕文,后患無窮,但我個人并不計較。

  我是一個中國人,也是一個世界公民,不僅要自我完善,還要承擔世界文明自我完善的責任。所以,我現(xiàn)在所做的,很多都不是本專業(yè)范圍內(nèi)的事情。我現(xiàn)在談的問題,很多都是超越了中國近現(xiàn)代史專業(yè)。

  現(xiàn)在,人類已經(jīng)不能再神氣活現(xiàn)了,不能再自以為了不起了,后來者要罵我們這一代人的。不能老是講GDP,這造成多大損害?資源浪費、環(huán)境破環(huán)、貪污腐敗,最重要的是道德淪落,科學再發(fā)達,沒有完善的人來掌握,可能更危險,所以,歷史學家在這些方面不能無言。

  李:市場經(jīng)濟大發(fā)展,歷史學家的生存空間好像小了,但是,社會又離不開歷史學家,您對這矛盾怎樣看?

  章:從事科學技術的,對此可能沒有深刻認識,只有研究哲學、社會科學的,才更加關心人類本身的問題。歷史學是不可缺少的。你講的現(xiàn)象,多少年來,大家都為此擔憂。我認為,社會、政府,特別是政府,應該起主導作用,特別是我們這樣的國家。重理輕文,國外也沒有到這個程度,科技是重要,但是,培養(yǎng)人的全面素質(zhì)是更重要的。人文素質(zhì)很重要,科技人員,本身也有人文素質(zhì)提高的問題。真正的科學大家,都重視這個問題,從錢學森到李政道、楊振寧。在追求真善美的問題上,應該是相通的,是一致的。楊振寧講的話,很多人不能理解,代數(shù)、方程式,都是在尋求一種均衡,真既有善,又有美。不能說,只有衛(wèi)星上天才是美,人性的呼喚,就不是美。諾貝爾獎,也有和平獎,盡管這個獎已經(jīng)受到政治的污染,但是,這表明人類還是要有善的追求。不能搞科技決定主義,這實際上是人類的自我膨脹。

作者: 李衛(wèi)民
責任編輯: 吳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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