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一份提案引出的巴金故居
小引
前幾天,整理書房積書,看到網(wǎng)上買來的夏丏尊編《十年——短篇小說集刊》,這是后來的合集本,1985年10月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此書最初是為“開明書店創(chuàng)業(yè)十周年紀念”而編的(初集出版1936年7月出版,續(xù)集當年12月出版),有幾十位作家應(yīng)征寫稿。十年時間不算長,然而,這家小書店已經(jīng)為新文學貢獻了《子夜》《家》《倪煥之》等等眾多有分量的新文學作品。也算是十年勞績不尋常。
不巧,今年也是小小的巴金故居面向公眾開放的十周年。很巧,整理辦公室時,我也發(fā)現(xiàn)不少當年的工作記錄和痕跡,不由得動了心思,想寫一寫這時間碰到的各種人和事。有了這個想法,我就注意搜集“實證”資料。平日里邋邋遢遢堆積的惡習此時便成了積累資料的特長,片紙只字,現(xiàn)在看來都情深意長。只是每天匆匆忙忙,實在缺乏回憶和懷舊的心腸,猶豫再三,還是決定隨便寫一點吧,主要是為未來留下一份草稿。我毫不懷疑:我們所做的事情必將留在今后的文化史上,這份自信也讓我在平時工作中做任何事情都不茍且,不會降低標準,也不都如履薄冰。還有,不管遇到什么力量都不會隨意偏離目標。我們的目標是什么?非常清楚,就是巴金先生在他的文章里所宣揚的各種理念,它們是我們的工作準繩也是矢志不渝的目標。
當你留心一件事情的時候,很快就發(fā)現(xiàn),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都會被牽扯出來,我絕望于這么搜集資料是無邊無際、浩如煙海。我不得聰明地結(jié)束在太平洋里游泳的不自量力,把它改為:找到什么算什么,撿起誰就是誰。還要讓我解脫的是,我不打算嚴格按照時間順序去寫,這樣花費編排的工夫太多,我根本沒有這個時間;而是,遇到什么寫什么,倘若有一天能夠匯集成冊,那時候再按時間來重新排列吧。還有一個問題:我究竟打算寫多少、寫多久?我也不知道,因為這樣的東西,一般都是我坐地鐵、看神劇、開無聊的會時寫的,這樣的文字多是自娛自樂,給三五好友填補無聊時光的,所以并沒有雄心壯志。對于所謂寫文章這件事情,我向來崇尚《世說》人物的態(tài)度: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世說新語·任誕》)
“乘興而行,興盡而返”,做任何事情,我大概也都是這個態(tài)度。這個“興”很重要,話說回來,到了我這個年紀,那種“敗興”的事情,你也少來找我,我不會去做的。
那就讓我信馬由韁,到哪兒是哪兒吧。還得聲明一點,這只是我自己的一些印象、感想、雜憶,我無意為什么做總結(jié),故此,也絕對不會去承擔客觀、公正、全面的責任——我不是質(zhì)量監(jiān)督所、也不是物價局;我也不代表誰,這只是一點工作筆記分享,對了錯了,是也非耶,愛誰誰去,我不去判斷也不愛多聽。
十年時光,不短也不算長,對于我而言,所有重新召回的時光,都是一次深情的告別。揮揮手,不帶走天邊一朵云彩。
周立民
2021年8月30日下午于武康路
一份提案引出的巴金故居
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
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
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舊約·創(chuàng)世紀》)
讀這段話,我在想:巴金故居的“第一日”是什么狀況呢?絕對不是“要有光,就有了光”吧,從創(chuàng)建之初到今天,它都是在巴金親屬的無私付出下,在眾多朋友的大力支持下走過來的,沒有他們的關(guān)心,我很難想象這個故居會是什么樣子。
非要從頭說起,那么還得從2005年10月17日巴金先生去世開始。手頭有一份《收獲》文學雜志社和上海巴金文學研究會聯(lián)合印制的小冊子,它的設(shè)計者應(yīng)當是李筱老師。這份冊子簡潔大方,絳紅色的封面上有巴老的頭像和他的簽名,這是為送別巴老而特意印制的。里面有巴老的簡歷、五張不同時期的照片和四份題詞手跡。看簡歷的文字,應(yīng)當是我提供的。在巴老的送別儀式上,有對他的官方評價,而這一份簡歷,則是作為作家巴金的簡介。在2006年出版的《巴金紀念集》(上海文藝出版社)中,我還夾了一張類似書簽的卡紙,正面是巴老的手跡“巴金感謝你們”,用毛筆書寫,巴金先生的子女借此答謝各位親友的,所以背面是李小林和李小棠寫下的一段話:“這是家父一九九四年五月十一日給杭州西子賓館的題字,也是此刻我們最想替他是的話。感謝您為他所做的一切?!焙竺媸鸬臅r間是:二〇〇五年十月二十五日。前一天下午,幾代讀者在龍華送別巴金先生。
巴金故居的醞釀?wù)菑陌屠系倪h行開始的。在治喪期間,有一天(我查了年表應(yīng)當是10月24日上午吧),中國作協(xié)領(lǐng)導(dǎo)帶領(lǐng)眾多作家來吊唁,那一天武康路113號的客廳里擠滿各路神仙。我記得馮驥才先生到太陽間里轉(zhuǎn)了一圈,深有感觸地說:這里的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巴老的氣息,應(yīng)當好好保存。那天人多,嘈雜,也不適合深談,但是,我認為做一個紀念館的想法已經(jīng)在他的頭腦中醞釀。轉(zhuǎn)過年的春天,在全國政協(xié)會上,趙麗宏老師的一份提案將巴金故居的建設(shè)納入正式議題,馮先生也是聯(lián)署人之一。
我現(xiàn)在能夠從網(wǎng)上搜到的報道,是2006年3月《青年報》的一則簡訊:
上??山ò徒鸸示硬┪镳^
本報北京專電(特派記者顧盈華王婧)全國政協(xié)委員、上海市作協(xié)副主席趙麗宏在兩會上遞交了《建議在上海建立巴金故居博物館》的提案。
上海武康路113號是巴金的住宅原址,在這幢花園住宅中,交織著巴金后半生的悲歡,他晚年的力作《隨想錄》就在這里完成。
趙麗宏表示,這里是建立巴金故居博物館的最合適地點。他建議,巴金故居博物館應(yīng)完整保存、展示巴金生活、寫作的環(huán)境和場景;以圖片、實物、聲像向參觀者介紹這位文學大師的生平事跡;展示巴金創(chuàng)作成就,在館內(nèi)展示巴金的著作、譯著、手稿、書信以及與他的文學活動有關(guān)的圖片資料實物。【來源:上?!肚嗄陥蟆?006年03月12日】
不知道是否有其他媒體注意到這個提案,五年后,在2011年巴金故居對外開放的次日,東方網(wǎng)舊事重提,明確說:“建巴金故居博物館源自一份政協(xié)提案”:
東方網(wǎng)12月2日消息:據(jù)《新聞晨報》報道,巴金辭世后,全國政協(xié)委員、上海作協(xié)副主席趙麗宏最早聯(lián)合馮驥才、梁曉聲、賈平凹、張抗抗等委員,在全國“兩會”上遞交提案建議在巴金居住了大半生的上海,建立巴金故居博物館?!霸谶@幢花園住宅中,巴金居住了40多年,那里交織著巴老后半生的悲歡?!薄耙郧?,巴老還在時,我能去武康路看望?,F(xiàn)在只能睹物思人了。”趙麗宏認為,巴金故居對外開放意義深遠,“上海不僅是一座經(jīng)濟城市,更是一座文學城市?!保╤ttp://www.sina.com.cn 2011年12月02日05:51 東方網(wǎng))
這份政協(xié)提案,我一直沒有看到原文,前段時間突然想到,趙麗宏老師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何不直接問問他。很快,他發(fā)來了由他起草的這份提案的底稿:
建議在上海建立巴金故居博物館
提案人:趙麗宏
聯(lián)署人:馮驥才、梁曉聲、賈平凹、張抗抗
巴金先生是當代文學巨匠,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舉世共仰,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偉大代表之一。他的作品,曾經(jīng)影響了中國的幾代讀者,已成為中華文化和智慧的重要組成部分。去年10月17日,巴金在上海辭世。大師雖逝,精神猶存,他的作品,仍在被廣泛閱讀,他的思想品格繼續(xù)影響著中國人。建立巴金故居博物館,不僅是國內(nèi)外文學愛好者的要求,也是廣大國人的愿望。上海是巴金生活居住了大半生的城市,為此,建議在上海建立巴金故居博物館。
具體建議如下:
在上海武康路113號巴金的住宅原址建立巴金故居博物館。這是巴金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從1955年到1999年他最后一次因病住院,他一直居住于此。在這幢花園住宅中,交織著巴金后半生的悲歡。他晚年的力作《隨想錄》就在這里完成。這里是建立巴金故居博物館的最合適地點。
巴金故居博物館的功能:1、完整保存、展示巴金生活、寫作的環(huán)境和場景。2、以圖片、實物、聲像向參觀者介紹這位文學大師的生平事跡。3、展示巴金創(chuàng)作成就,在館內(nèi)展示巴金的著作、譯著、手稿、書信以及與他的文學活動有關(guān)的圖片資料實物。
在正式建館前,妥善保護好巴金住宅中的所有設(shè)施、家具、器皿、擺飾,尤其是和巴金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關(guān)的一切。巴金的書房、臥室和客廳中的所有一切,都原封不動,保持原貌。巴金使用過的文具和生活用品,萬不可遺失。將來可在館中向參觀者展示巴金生活、寫作的最真實的環(huán)境情狀。在已有的中國文化名人故居紀念館中,能擁有如此完整的初始環(huán)境和如此豐富的實物,極為難得。
充分尊重巴金子女的意愿和意見。建館事宜必須取得他們的支持和協(xié)助。妥善安排好他們的居住和生活。
建議由巴金故居所在地上海市徐匯區(qū)政府負責組建巴金故居博物館建設(shè)管理班子,由上海市文管會和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給予指導(dǎo),盡快將建館事宜具體落實。
2006年3月
感謝這五位作家,希望我們的后來人能記著,倘若這五位作家蒞臨故居,我們應(yīng)該給予他們特殊的禮遇。當然,家屬能夠同意在上海建故居,一是用自身的奉獻呼應(yīng)社會的吁求;二是巴老生前有過一個書面“安排”:在他身后,可以考慮建故居接待讀者。他還說這個故居由家屬來做。
這個提案由上海市政府具體承辦,很明確,他們提出建立的是“巴金故居博物館”,然而,上海市文管會向上報批的時候遇到了政策瓶頸。巴老位列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之中,而中央有規(guī)定,嚴禁擅自修建已故領(lǐng)導(dǎo)人紀念性設(shè)施,如果修建必須經(jīng)黨中央和國務(wù)院批準。為了盡快落實這個提案,上海市采取了折中的辦法,先建立政策所允許的巴金故居,把這一工作做起來。我記得在2007年春天吧,在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內(nèi)部已經(jīng)有了巴金故居(籌)這樣的臨時機構(gòu),我就是作為其中的工作人員在那一年夏天調(diào)入作協(xié)的。當年12月13日下午,楊定華副市長召開專題會議,研究籌建巴金故居紀念館工作。市委宣傳部、市發(fā)展改革委、市財政局、市新聞出版局、徐匯區(qū)改府、市作家協(xié)會等部門和單位的負責同志參加了會議。會議聽取匯報后指出:籌建巴金故居紀念館,是開發(fā)巴金文化資源、弘揚巴金文學精神和傳統(tǒng)的一項重要工作,也是上海提升城市影響力、推動文化大都市建設(shè)的重要舉措。會議決定正式啟動巴金故居紀念館籌建;抓緊搞好項目立項;妥善安置好巴金先生家屬;積極爭取國家有關(guān)部門支持?!?007年12月13日,巴金故居的籌備工作正式啟動的日子。
建故居,并且把它作為作協(xié)的一個下屬機構(gòu),這是一個折中的方案,趙麗宏等全國政協(xié)委員最初的提議是建立“博物館”。事實上在籌建中和巴金故居開放后,“折中”方案遇到的問題也越來越突出,比如:巴金故居不是獨立編制的單位,沒有獨立編制、沒有獨立經(jīng)費;比如說巴金先生海量的文獻資料,與巴金故居狹小的保藏空間和有限的保藏條件的矛盾;再比如,像巴金先生這樣影響中國文學幾代讀者的文學巨匠,僅僅是以展示他晚年生活和創(chuàng)作場景的故居,遠遠滿足不了讀者的需求。在故居開放后,就有參觀者攔住我說:我們想看巴老一生的成就和各個階段創(chuàng)作情況的展覽,到哪里看。我的回答是:到網(wǎng)上看。有的讀者驚訝地對我說:巴老,是大文豪呀,我們那里一個普通的作家都有文學館了。我們上海人豈能在自豪感面前低頭,我立即回答他:我們這里可是寸土寸金!
最初提案的一群作家、當時的作家協(xié)會領(lǐng)導(dǎo),一直都在努力解決這個問題。記得馮驥才老師曾為巴金故居資料庫的事情致函上海市委宣傳部的領(lǐng)導(dǎo),并說倘若這個問題上海無法解決,他會上書北京的領(lǐng)導(dǎo)。鐵凝老師十分關(guān)系故居的發(fā)展,曾囑咐有問題找她。(她那么忙,我哪里好隨便打攪)趙麗宏老師則是一直“不屈不撓”地在提案。有一份2012年8月14日上海市人民政府對全國政協(xié)十一屆五次會議第5047號提案的答復(fù),就是對“趙麗宏委員”提案的答復(fù),其中明確談到:我市擬努力爭取中國作家協(xié)會等的支持,力爭將巴金紀念館(或巴金文學館)項目建設(shè)納入國家規(guī)劃。當前,做好兩項工作。一是積極完善巴金故居現(xiàn)有功能設(shè)計,充分利用巴金故居的遺址性紀念館所擁有的現(xiàn)場教育、展示功能,整合巴金研究會的研究資源,構(gòu)建巴金文獻資料收藏中心、巴金研究中心和巴金文化活動交流中心,使其成為面向公眾、學者,集教育、展示、研究為一體的公共文化機構(gòu)。二是妥善解決文獻資料分散保管、不利于管理和研究的問題,抓緊籌劃過渡時期方案,即在巴金故居周邊地帶或我市其他場所租用或借用房屋,抓緊完成巴金文獻資料的整理,以更好地服務(wù)公眾、造福社會?!@份答復(fù)中關(guān)于巴金故居的功能有著非常明確的定位:集教育、展示、研究為一體的公共文化機構(gòu);也有很明確的目標,即建設(shè)三個中心:構(gòu)建巴金文獻資料收藏中心、巴金研究中心和巴金文化活動交流中心。……說白了,它不僅僅是游客來打個卡拍個照的旅游點,巴金故居的任務(wù)也不僅僅是接待游客參觀。所以,經(jīng)常有些人問我:你們?yōu)槭裁催€要搞展覽、為什么還要編書呢?我實在很無語,因為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故居、博物館的基本功能呢,還是故意裝白癡?
我說趙麗宏老師之“不屈不撓”,并非形容詞,而是動詞,寫實動詞。記得那幾年的春天,每逢兩會結(jié)束后,我們都會被招到宣傳部或某處會議室里,研究對于他的提案的承辦問題。有一年在作協(xié)的東廳,一位政府工作人員以行政口吻講來講去,趙老師以作家的直率把他堵在墻角:我不聽這些說法,我只是問你一句,巴金文學館,建還是不建,你現(xiàn)在給我明確回答這個問題……
想起來,那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當時,我們都在旁邊嘻嘻笑。這些事情,我仿佛是個旁觀者,時髦說法叫見證者??粗粗?,見證來見證去,暑去寒來,不覺十年就過去了。前幾天翻看杜牧詩集,不知怎么就翻到“十年一覺揚州夢”一首,我淡淡一笑,十年了,杜牧就做了個揚州夢啊。后來又笑了:我是在笑杜牧嗎?也許,他該笑我們才是。
2021年8月30日傍晚
巴金故居外景(薛寒冰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