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魯迅先生

發(fā)布時間: 2021-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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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2021年正值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今天又恰逢魯迅先生逝世85周年。民族魂不朽,浩然氣長存。他的筆下有刀鋒,有檄文,有謔虐,奮力喚起國民的覺醒。他的笑中帶著淚,帶著悲憫,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魯迅先生的偉大自不待言,也毋庸贅言。讓我們重溫許廣平、周建人、周海嬰三位回憶魯迅的文章,同時以一腔虔誠懷念先生,致敬先生。

 

 最后的一天

 許廣平

 

  今年的一整個夏天,正是魯迅先生被病纏繞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光。許多愛護他的人,都為了這個消息著急。然而病狀有些好起來了。在那個時候,他說出一個夢:“他走出去,看見兩旁埋伏著兩個人,打算給他攻擊,他想:你們要當著我生病的時候攻擊我嗎?不要緊!我身邊還有匕首呢,投出去,擲在敵人身上。”

  夢后不久,病便減輕了。一切惡的征候都逐漸消滅了。他可以稍稍散步些時,可以有力氣拔出身邊的匕首投向敵人,——用筆端沖倒一切,——還可以看看電影,生活生活。我們戰(zhàn)勝“死神”。在謳歌,在歡愉,生的欣喜布在每一個朋友的心坎中,每一個惠臨的愛護他的人的顏面上。

  他仍然可以工作,和病前一樣。他與我們同在一起奮斗,向一切惡勢力。

  直至十七日的上午,他還續(xù)寫《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以前有《關(guān)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似尚未發(fā)表。)一文的中段。(他沒有料到這是最后的工作,他原稿壓在桌子上,預(yù)備稍緩再執(zhí)筆。)午后,他愿意出去散步,我因有些事在樓下,見他穿好了袍子下扶梯。那時外面正有些風,但他已決心外出,衣服穿好之后,是很難勸止的。不過我姑且留難他,我說,“衣裳穿夠了嗎?”他探手摸摸,里面穿了絨線背心。說,“夠了?!蔽矣终f:“車錢帶了沒有?”他理也不理就自己走去了。

  回來天已不早了,隨便談?wù)?,傍晚時建人先生也來了。精神甚好,談至十一時,建人先生才走。

  到十二時,我急急整理臥具。催促他,警告他,時候不早了,他靠在躺椅上,說:“我再抽一支煙,你先睡吧?!?/p>

  等他到床上來,看看鐘,已經(jīng)一時了。二時他曾起來小解,人還好好的。再睡下,三時半,見他坐起來,我也坐起來。細察他呼吸有些異常,似氣喘初發(fā)的樣子,后來繼以咳嗆,咳嗽困難,兼之氣喘更加厲害。他告訴我:“兩點起來過就覺睡眠不好,做惡夢?!蹦菚r正在深夜,請醫(yī)生是不方便的,而且這回氣喘是第三次了,也不覺得比前二次厲害。為了減輕痛苦起見,我把自己購置在家里的“忽蘇爾”氣喘藥拿出來看:說明書上病肺的也可以服,心臟性氣喘也可以服。并且說明急病每隔一二時可連服三次,所以三點四十分,我給他服藥一包,至五點四十分,服第三次藥,但病態(tài)并不見減輕。

  從三時半病勢急變起,他就不能安寢,連斜靠休息也不可能。終夜屈曲著身子,雙手抱腿而坐。那種苦狀,我看了難過極了。在精神上雖然我分擔他的痛苦,但在肉體上,是他獨自擔受一切的磨難。他的心臟跳動得很快,咚咚的聲響,我在旁邊也聽得十分清澈。那時天正在放亮,我見他拿左手按右手的脈門。跳得太快了,他是曉得的。

  他叫我早上七點鐘去托內(nèi)山先生打電話請醫(yī)生。我等到六點鐘就匆匆的盥洗起來,六點半左右就預(yù)備去。他坐到寫字桌前,要了紙筆,戴起眼鏡預(yù)備寫便條。我見他氣喘太苦了,我要求不要寫了,由我親口托請內(nèi)山先生好了,他不答應(yīng)。無論什么事他都不肯馬虎的,就是在最困苦的關(guān)頭,他也支撐起來,仍舊執(zhí)筆,但是寫不成字,勉強寫起來,每個字改正又改正,寫至中途,我又要求不要寫了,其余的由我口說好了。他聽了很不高興,放下筆,嘆一口氣,又拿起筆來續(xù)寫,許久才湊成了那條子。那最后執(zhí)筆的可珍貴的遺墨,現(xiàn)時由他的最好的老友留作紀念了。

  清晨書店還沒有開門,走到內(nèi)山先生的寓所前,先生已走出來了,匆匆地托了他打電話,我就急急地回家了,不久內(nèi)山先生也親自到來,親手給他藥吃,并且替他按摩背脊很久。他告訴內(nèi)山先生說苦得很,我們聽了都非常難受。

  須藤醫(yī)生來了,給他注射。那時雙足冰冷,醫(yī)生命給他熱水袋暖腳,再包裹起來。兩手指甲發(fā)紫色大約是血壓變態(tài)的緣故。我見醫(yī)生很注意看他的手指,心想這回是很不平常而更嚴重了。但仍然坐在寫字桌前椅子上。

  后來換到躺椅上坐,八點多鐘日報(十八日)到了。他問我:“報上有什么事體?”我說:“沒有什么,只有《譯文》的廣告?!蔽抑浪獣缘酶嘈矣终f:“你的翻譯《死魂靈》登出來了,在頭一篇上。《作家》和《中流》的廣告還沒有?!?/p>

  我為什么提起《作家》和《中流》呢?這也是他的脾氣。在往常,晚間撕日歷時,如果有什么和他有關(guān)系的書出版時——但敵人罵他的文章,他倒不急于要看,——他就愛提起:“明天什么書的廣告要出來了?!彼麘阎约河『昧艘槐竞脮霭鏁r一樣的歡情,熬至第二天早晨,等待報紙到手,就急急地披覽。如果報紙到的遲些,或者報紙上沒有照預(yù)定的登出廣告,那么,他就失望。虛擬出種種變故,直至廣告出來或刊物到手才放心。

  當我告訴他《譯文》廣告出來了,《死魂靈》也登出了,別的也連帶知道,我以為可以使他安心了。然而不!他說:“報紙給我,眼鏡拿來?!蔽野涯怯袕V告的一張報給他,他一面喘息一面細看《譯文》的廣告,看了好久才放下。原來他是在關(guān)心別人的文字,雖然在這樣的苦惱狀況底下,他還記掛著別人。這,我沒有了解他,我不配崇仰他。這是他最后一次和文字接觸,也是他最后一次和大眾接觸。那一顆可愛可敬的心呀!讓他埋葬在大家的心之深處罷。

  在躺椅上仍舊不能靠下來,我拿一張小桌子墊起枕頭給他伏著,還是在那里喘息。醫(yī)生又給他注射,但病狀并不減輕,后來躺到床上了。

  中午吃了大半杯牛奶,一直在那里喘息不止,見了醫(yī)生似乎也在訴苦。

  六點鐘左右看護婦來了,給他注射和吸入酸素、氧氣。

  六點半鐘我送牛奶給他,他說:“不要吃?!边^了些時,他又問:“是不是牛奶來了?”我說:“來了?!彼f:“給我吃一些?!憋嬃诵“氡筒灰?,其實是吃不下去,不過他恐怕太衰弱了支持不住,所以才勉強吃的。到此刻為止,我推測他還是希望好起來。他并不希望輕易放下他的奮斗力的。

  晚飯后,內(nèi)山先生通知我:(內(nèi)山先生為他的病從早上忙至夜里,一天沒有停止。)希望建人先生來。我說:“日里我問過他,要不要見見建人先生,他說不要,所以沒有來。”內(nèi)山先生說:“還是請他來好?!焙髞斫ㄈ讼壬鷣砹?。

  喘息一直使他苦惱,連說話也不方便。看護和我在旁照料,給他揩汗。腿以上不時地出汗,腿以下是冰冷的。用兩個熱水袋溫他。每隔兩小時注強心針,另外吸入氧氣。

  十二點那一次注射后,我怕看護熬一夜受不住,我叫她困一下,到兩點鐘注射時叫醒她。這時由我看護他,給他揩汗。不過汗有些粘冷,不像平常??郑途o握我的手,而且好幾次如此,陪在旁邊,他就說:“時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蔽艺f:“我不瞌睡?!睘榱耸顾麧M意,我就對面地斜靠在床腳上。好幾次,他抬起頭來看我,我也照樣看他,有時我還陪笑地告訴他病似乎輕松些了。但他不說什么又躺下了。也許是這時他有什么預(yù)感嗎?他沒有說。我是沒有想到問。后來連揩手汗時,他緊握我的手,我也沒有勇氣緊握回他了,我怕刺激他難過,我裝做不知道,輕輕地放松他的手,給他蓋好棉被。后來回想:我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也緊握他的手,甚至緊緊地擁抱住他。在死神的手里把我的敬愛的人奪回來。如今是遲了!死神奏凱歌了。我那追不回的后悔呀。

  從十二時至四時,中間飲過三次茶,起來解一次小手。人似乎有些煩躁,有好多次推開棉被,我們怕他受冷,連忙蓋好。他一刻又推開,看護沒法子,大約告訴他心臟十分貧弱,不可亂動,他往后就不大推開了。

  五時,喘息看來似乎輕減,然而看護婦不等到六時就又給他注射,心想情形必不大好。同時她叫我托人請醫(yī)生,那時內(nèi)山先生的店員終夜在客室守候,(內(nèi)山先生和他的店員,這回是全體動員,營救魯迅先生的急病的,)我匆匆囑托他,建人先生也到樓上,看見他已頭稍朝內(nèi),呼吸輕微了。連打了幾針也不見好轉(zhuǎn)。

  他們要我呼喚他,我千呼百喚也不見他應(yīng)一聲。天是那么黑暗,黎明之前的烏黑呀,把他卷走了。黑暗是那么大的力量,連戰(zhàn)斗了幾十年的他也抵抗不住。醫(yī)生說:過了這一夜,再過了明天,沒有危險了,他就來不及等待到明天,那光明的白晝呀。而黑夜,那可詛咒的黑夜,我現(xiàn)在天天睜著眼睛瞪它,我將詛咒它直至我的末日來臨。

  十一月五日,記于先生死后的二星期又四天

 

  回憶魯迅的學習和教育生活

  周建人

 

  魯迅幼年時候的學習

  紹興的孩子大多是六歲上學,魯迅也是六歲開始學習的。啟蒙老師是玉田老人。按照周家的傳統(tǒng),開蒙課本是歷史讀物《鑒略》。入學時要拜老師,四拜四起,老師一般是在旁作揖還禮。然后老師中間坐定,教學生讀幾句書,讀完要對課。老師總是寫一個狀元的“元”字,學生就要對一個宰相的“相”字。對完,老師用筆把對的字寫好,用珠砂筆劃上圈表示對了,然后回家。如果年齡太小,拜師后可以隔兩年再正式上學。我上學時,母親囑咐我對課時要對“相” 字。我一路記著,但等到對課時卻想不起來了,想了半天, 對了一個“凱”字, 老師說對了。

  玉田老人是魯迅的堂叔祖,屬里三房,是個秀才。他家里藏書很多,而且特別,其中有魯迅最喜愛的有插圖的《花鏡》。魯迅小時候向往很久的有圖的《山海經(jīng)》,就是玉田老人講給他聽的。玉田老人對魯迅的影響是很深的。

  魯迅和壽鏡吾先生

  魯迅十二歲時到三味書屋從壽鏡吾先生讀書。三味的意思,按壽鏡吾先生的兒子壽深鄰后來的解釋是:經(jīng)書之味,史書之味,子書之味。那時魯迅已經(jīng)讀完《論語》。開始讀《詩經(jīng)》。壽鏡吾先生是一個很正派的人,魯迅很尊重他。壽鏡吾先生教學很嚴謹,他只收八個學生,認為多收了教不過來。他對學生要求嚴格,但是從不體罰學生,學生如不用心讀書他就把他辭退掉。壽鏡吾先生生活很簡樸,他和他的兒子兩人合穿一件長衫,在家里,長衫掛在書屋里,誰出門就穿上它,回來即脫下掛起來。他對魯迅很好。魯迅的父親病了,有一次醫(yī)生開的藥方中要用十年的陳米做藥引,魯迅在三味書屋談起,說到哪里去找呢。壽鏡吾先生聽見了,說他有辦法。不久,他身穿打了補丁的長衫,背了一袋陳米到魯迅家里來了,使魯迅深受感動。壽鏡吾先生對勞動人民也是很同情的。有一次坐船下鄉(xiāng),遇到大風,把船篷吹走了一塊,船戶要去撈,壽先生趕忙攔住,說太危險了。船戶說,一個篷要兩元錢呢!壽先生說,我賠你的?;貋砗螅毁r了兩元錢給船戶,船戶很感激。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一文中曾提到在三味書屋中讀書的情況,持批判的態(tài)度。這主要是對當時的教育方法而言的。對壽鏡吾先生在字里行間還是流露出尊敬的心情,認為他是“ 本城中極方正,質(zhì)樸,博學的人”,是很慈祥的老師。有些人把壽鏡吾先生描寫成遷腐的秀才,那是不真實的。壽鏡吾先生在當時的社會里是一個比較好的老師。

  喜愛自然科學

  魯迅幼年時就喜愛自然科學。但當時沒有現(xiàn)代科學讀物。魯迅只能讀讀《釋草小記》、《釋蟲小記》、《花鏡》等講昆蟲和植物的古書。魯迅特別喜愛植物學,因為他認為,在中國當時的條件下,搞其他自然科學實驗有困難,但植物是隨處可見的,制作植物標本也很容易。所以,他在日本仙臺留學時,除了學習生理解剖、化學等課程外,還選學了植物學。他自己也愛種植物,如種了映山紅、羽士裝、天荷葉等植物,旁邊都用竹簽寫上植物的名字。魯迅在杭州和紹興教書時,經(jīng)常帶領(lǐng)學生上山采集植物標本。他在紹興,一度任山會師范校長,不久辭職,在家里曾經(jīng)想編譯一部科學叢書。但后來因許壽裳邀他到教育部做事,這個計劃未能完成。但是他一生中一直念念不忘地想要向中國人民介紹西方的自然科學知識。直到晚年,他還帶病翻譯了《藥用植物》一書, 而且還計劃和我一起翻譯法國科學家法布爾的科學實驗著作《昆蟲記》,可惜未能如愿。

  他不僅自己喜愛植物學,而且鼓勵我學植物學。在日本時就先后送給我四本書:一本是法國Strusborger等四人合著的《植物學》,這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第一本植物學,他寄給我的是英譯本;另一本是英國人(著者名字已記不清了)寫的《野花時節(jié)》,精裝本,圖文并茂,印刷得很精致;第三本是Jackson編的《植物學辭典》;第四本是《植物的故事》。以后又送給我一架解剖顯微鏡。這些書和顯微鏡后來都在八道灣丟失了。就是在魯迅的鼓勵下,我開始從事生物學的工作。

  相信科學,不相信迷信

  魯迅相信科學,不相信迷信,他的思想是很解放的。他一到日本就參加了留學生組織的天足會。那時秋瑾在日本,提倡天足會,反對婦女纏腳,自己放了腳。魯迅當時給母親寫信,要讓朱安太太放腳(當時已與朱安太太訂婚,尚未結(jié)婚)。

  魯迅竭力主張一夫一妻制,反對娶妾,反對封建的過繼制度,反對男子正統(tǒng)觀念。認為兒子和女兒都是父母的血統(tǒng), 沒有兒子不必找個男孩繼嗣。當時周家的規(guī)矩是不過繼外姓男子,只過繼本族的侄子,魯迅反對這種過繼制度。

  喜愛圖畫和藝術(shù)

  魯迅幼年時就喜愛圖畫,喜歡看圖畫的書。我常常看見他去買畫譜。他拿過年時候大人們給的壓歲錢去買畫譜, 如《海仙畫譜》、《海上名人畫譜》、《阜長畫譜》、《椒石畫譜》等等。

  魯迅自己也描畫,畫的多數(shù)是人物,從各種書上映畫出來,后來訂成本子。但是他不給別人畫畫,只給我畫過一個扇面,畫的是一塊石頭,上面有一只蝸牛,下面一支天荷葉。后來他在教育部工作時,支持蔡元培提倡美育的主張,辦過兒童藝術(shù)展覽會,在上海時又主持木刻講習會,和鄭振鐸一起收集刻印《北京箋譜》等,和他幼年時侯喜愛圖畫和藝術(shù)分不開的。

  主張普及小學

  魯迅從日本回國后的第一個職業(yè)就是教師。先在杭州兩級師范學堂,后在紹興府中學堂和山會師范。當時我在紹興僧立城一小學(塔子橋小學)教書。所謂僧立,是因為寺院捐款辦的。以后又辦了僧立城二小學。但后來又都停辦了,可能是寺院不肯出錢了。辛亥革命后,為了考慮讓城里的居民子女能夠上學,我和魯迅曾經(jīng)寫信給縣議會議長,要求開辦小學,但沒有得到結(jié)果。

  后來阮建章辦起了小學教員養(yǎng)成所,我就在那里教植物學,教了兩年,把一屆學生從招生起教到他們畢業(yè)。兩年沒有請過一小時假,沒有遲到過。為此教育局發(fā)給我一張獎狀,通令嘉獎。以后我又到萬安橋女子師范教書。那時我還兼成章女校的教師。這所學校是因為陶成章被蔣介石暗殺后,紹興革命黨人為紀念他而成立的。魯迅是陶成章的好朋友,為建立這所學校魯迅也捐了款。

  在北京紹興縣館抄碑文

  魯迅在北京時,在搬到八道灣之前,一直住在紹興縣館的補樹書屋。住縣館不用花錢,凡是紹興人在京沒有家屬的都可以去住??h館看門的叫長班,姓齊。平時魯迅中午經(jīng)常在教育部對面的一個小西菜館吃午飯,晚飯就包在長班那里。

  魯迅住在紹興縣館時,除了到教育部上班,會客外,就抄碑帖。這個時期,他為辛亥革命的失敗而憤慨,他在沉思, 在探索,尋求新的出路。表面上沉浸在抄碑文中,內(nèi)心里卻燃燒著革命的烈火。所以到了五四運動時,一發(fā)而不可收。這并不是偶然的,是經(jīng)過長期思索,特別是受到十月革命的影響,使他看到了“新世紀的曙光” ,他抄碑帖的另一個目的是想研究漢文字發(fā)展的歷史,他曾經(jīng)想寫一部漢文發(fā)展史。他收集的碑帖不一定是名人的,他收集了許多民間的碑文。當時屋子里書桌上、書架上都堆滿了裱過的和沒有裱過的石刻拓本。他從拓本上抄寫本文,與《金石萃編》等書相校對,校出了書中許多錯誤來。

  在八道灣編小說史

  魯迅后來把紹興的家搬到北京八道灣。不久就在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兼課,講授小說史。他在寫小說史時,住在八道灣院子的南房,房間里堆滿了小說,連睡覺的炕上,頭上腳下都是書。魯迅寫小說史與母親喜歡看小說有點關(guān)系。母親沒有上過學,但努力自學到會讀書的程度。她喜歡看小說,看完以后還要發(fā)表評論。幾乎中國的小說她都看過了。魯迅經(jīng)常要給母親找小說。過不了幾天,母親又說:“ 老大足我這幾本看完了,還有別的小說嗎? ”于是魯迅就再去找。

  熱愛兒童,關(guān)心兒童

  魯迅非常喜愛兒童,他把兒童看作是中國的未來。他主張對兒童要有正確的教育。他反對用封建主義的舊思想去毒害兒童,使兒童變成呆頭呆腦,沒有思想;他也反對用法西斯蒂的思想去訓練兒童,使兒童飛揚跋扈。他總是對兒童循循善誘,教育他們認識周圍的事物,懂得科學道理。他懂得兒童的心理,兒童富于幻想,喜歡游戲,喜歡看有圖畫的書籍。他希望兒童擺脫大人的惡習氣,天真活潑地成長。

  常常有人問我,魯迅《風箏》中寫的事有沒有發(fā)生過。我不記得有這件事。他對弟弟們及后來對海嬰及幾個侄女都是愛護備至。我想,他所以這樣寫,主要是批判當時一些人對兒童的不正確的態(tài)度和教育方法。

  看記錄影片和文學名著片

  魯迅在上海時也看電影,但大抵是看一些紀錄片和文學名著改編的影片。因為他認為看記錄片可以了解世界各地的風光人情,那些地方,自己是未必能夠去游覽的。文學名著片,我記得他看過歌德的《浮士德》,大仲馬的《三劍客》, 還看過德國神話故事片《斬龍遇險記》等等。有一次,上海上映美國影片《黨人魂》,是描寫俄國十月革命的,當時哄動一時,都認為這個片子是很革命的。魯迅約我一道去看看, 看完以后就對我說,這個影片很反動,是誣蔑革命黨人的。魯迅看電影總是自己思考,給予正確的評價。

  

 

  回憶我的父親魯迅(摘錄)

  周海嬰

 

  父親魯迅

  母親告訴我,我是她和父親避孕失敗的產(chǎn)物——母親覺得當時的環(huán)境很危險、很不安定,他們自己的生活還很沒保障,將來可能還要顛沛流離,所以一直沒要孩子。母親在1929年生我的時候,已是高齡產(chǎn)婦,拖了很長時間沒生下來,醫(yī)生問父親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父親回答是大人,沒想到大人孩子都留了下來。

  我的名字是父親給取的,“‘海嬰’,上海生的孩子,他長大了,愿意用也可以,不愿意用再改再換都可以”。從這一點來看,父親很民主,就是這么一個嬰兒,他也很尊重我將來的自主選擇。

  很多人對父親在家庭里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感興趣,其實我小時候并沒感覺到自己的父親跟別人家的有什么不一樣。只記得父親一旦工作,家里一定要保持安靜。四五歲的時候,保姆許媽便帶我到后面玩。那時候上海也不大,房子后面就是農(nóng)地,魯迅覺得百草園有無限樂趣,而我的天地比百草園大得多,有小蟲子、有野花,這里也是我的樂土。

  或許是由于政治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父親的形象都被塑造為“橫眉冷對”,好像不橫眉冷對就不是真正的魯迅、社會需要的魯迅。的確,魯迅是愛憎分明的,但不等于說魯迅沒有普通人的情感,沒有他溫和、慈愛的那一面。我后來也問過叔叔周建人好多次:“你有沒有看見過我爸爸發(fā)脾氣的樣子?”他說從來沒有。我又追問,他是不是很激動地跟人家辯論?他告訴我說,他平素就像學校老師一樣,非常和藹地跟人講道理,講不通的時候也就不講了。人家說,魯迅的文章很犀利、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之類的,但那是筆戰(zhàn),是和舊社會、舊思想在對抗,必須要激烈。過去把魯迅誤解了,應(yīng)該把魯迅歸還到他自己的真面目。

  父親跟我講的是帶紹興口音的話,他喊我“乖姑”,有點像廣東話稱呼孩子的方式。70年前的上海夏天濕度非常大,那時又沒空調(diào),整天身上、背上都是濕漉漉的,每年一到夏天,我背上總要長出痱子,又紅又癢,又抓撓不得。晚飯以后,跑到二樓,躺在父親床上,那時天色已暗,但為了涼爽并未開燈。這時候父親就準備一個小碗和海綿,把一種藥水搖晃幾下,用藥水把海綿浸濕,輕輕涂在我胸上或背上。每搽一面,母親用扇子扇干,因為有機會親近父親,可以不怕影響父親寫作而被“驅(qū)趕”,我躺在父母中間,心里無比溫暖。直到天色黑盡,父親又要開始工作了,我才戀戀不舍回到三樓自己的房間里睡覺。這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

  有的家庭是嚴父慈母或是嚴母慈父,孩子依賴父親或母親更多一些,但我的家庭沒有,就是一種非常溫馨、平和的家庭氛圍。不是看見父親就遠遠地敬畏、躡手躡腳地,沒有這種恐懼、害怕的感覺,記憶中他也只有一次假裝用紙筒打我。父親寫信通常用一種中式信箋,上面印有淺淺的花紋、人物或風景,父親給不同的人寫信,選用不同的信紙。如果我碰巧遇到父親寫信,想表現(xiàn)一下自己,往往自告奮勇地快速從桌子倒數(shù)第二個抽屜,以自己的“眼光”為父親挑選信紙。父親有時默許了,有時感到不妥,希望我另選一張,而我卻僵持不肯,每逢此時,父親也只好嘆口氣勉強讓步。后來聽說日本有一位學者叫阿部兼也,專門研究父親信紙的選用與致信者的內(nèi)在關(guān)系,可惜的是他不知道這當中還有那時不諳世事的我的干擾。

  父親與母親

  在我眼里,母親與父親之間包含著兩種感情:一種是學生對老師的崇敬,還有一種是夫妻之間的愛護、幫助。我母親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幫助父親做了很多事情,抄稿、寄信、包裝等等。母親喊父親什么,我不記得了,記憶中也沒有她老遠喊父親的印象,只是有事就走到父親面前,詢問他喝不喝水,或者告之該量體溫了、該吃藥了,是一種自然的平視的態(tài)度。

  母親是父親的一片綠葉,為父親做了很多工作,母親當年也是一位有才華的女性。母親告訴我,她后來也跟父親提到想出去工作;父親聽到后,把筆放下嘆了口氣:“那你出去我又要過我原來的生活了……”于是母親放棄了原來的想法。我想魯迅最后10年能創(chuàng)造出那么多的傳世作品,當中也有母親的犧牲。雖然希望出去教書的母親心情也很矛盾,但她覺得用自己的犧牲換來父親創(chuàng)作的高峰,一切付出是值得的。

  母親在我面前不怎么回憶父親,她不愿意沉浸在她的悲哀當中。對我父親,她覺得她有照顧不夠的地方——比如她說看到父親經(jīng)常是點了煙之后就隨手放在那兒,既然是空燒掉,為什么買那么好的煙?于是父親最后抽的是比較廉價的煙。茶葉也一樣,有時她泡在那兒,他也沒喝,這不浪費嗎?諸如此類。其實再周到、再細致的照顧,總是有不完美之處,這是很自然的。

  我生下來之后,父母就沒帶過我到北京,因此沒見過祖母。但祖母總是托人寫信來,她常常寄好東西給我,像北京的榛子——比現(xiàn)在的榛子好吃很多;還有她自己腌的醬雞醬鴨,因為路途遠,有時一打開,醬雞醬鴨發(fā)霉了,媽媽只好把它們?nèi)拥?,而我覺得太可惜。祖母和父親的前妻朱安的信,都是別人代寫的,后來有些人還問我:為什么說朱安不識字?。克€給你母親寫過信,說死后要念什么經(jīng)、做什么被子、棺材要怎么樣、點什么燈、做什么祭拜,文筆很深,文化很高啊!他們不知道那些信其實是別人代寫的,還以為我是故意貶低朱安。恰恰相反,我對朱安,還懷有尊重之情。

  父親去世后,母親除了我這么個病孩子之外,也負擔了朱安女士的生計,生活得比較艱難。朱安也是一個善良的女性,她托人給母親的信總是表示感激之情,說“您對我的關(guān)照使我終身難忘”,也很體諒母親,“您一個人要負責兩方面的費用,又值現(xiàn)在生活高漲的時候,是很為難的”,收到生活費后她總回信告知是如何安排開支的。

  我從來沒見過朱安,所以也談不上什么印象。不過從她與母親往來信件看,她對我還是很關(guān)愛的。一次她給母親寫信說:“我聽說海嬰有病,我很記掛他。您要給他好好地保養(yǎng)保養(yǎng)?!蔽沂辶鶜q后,她就直接給我寫信,有一次還問我是否有同母親的相片,給她寄來一張,“我是很想你們的”。我知道在她心里,把我當作香火繼承人一樣看待。1947年朱安病故時,母親拜托一些親朋幫助料理了喪事。

  身為魯迅之子

  說來奇怪,在父親去世前幾天,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感覺有個聲音對我說:“你爸爸要死了!”這么多年我一直不明白這個聲音究竟來自何方。

  也許是那一段時間健康欠佳的父親給我的心理暗示?1936年的大半年,我們的日子總是在憂喜之中度過。每天我從三樓下來總是躡手躡腳。父親的房門一般不關(guān),我悄悄鉆進臥室,聽一會兒他的鼻息。父親的床頭凳子上有一個瓷杯,水中浸著他的假牙。瓷杯旁邊放著香煙、火柴和煙缸,還有象牙煙嘴。我自知對他的健康幫不了什么,但總想盡點微力,于是輕輕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插進被熏得又焦又黃的煙嘴里面,放到他醒來以后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然后悄然離去。中午吃飯時候,總盼望父親對自己安裝香煙的“功勞”夸獎一句,不料,父親往往故意不提。我忍不住,便迂回曲折地詢問一句:“今朝煙嘴里有啥么事?”父親聽后,微微一笑,便說:“小乖姑,香煙是你裝的吧?!甭牭竭@句話,我覺得比什么獎賞都貴重,心里樂滋滋的,飯也吃得更香。

  1936年10月19日早晨,許媽上樓低聲說:“弟弟,今朝儂勿要上學堂了?!蔽也胖?,我沒有爸爸了……我沖下樓,看到父親躺在那兒,像以往入睡一樣安詳,媽媽流著眼淚摟著我說:“現(xiàn)在儂爸爸沒有了,我們兩人相依為命?!?/p>

  以前我不知道父親是個那么有影響的人,如果有轉(zhuǎn)折點的話,那就是父親去世,很多人把他從家里抬出來,送到萬國殯儀館,后來還有一個非常盛大的葬禮。從這個葬禮中,第一次知道父親的地位和影響。父親墓碑上的字是母親讓我寫的,她后來說別人寫都不合適,她那時可能已經(jīng)意識到,實際上誰寫對誰都是一輩子的影響,她不期望別人來寫。實際上是更多的為了對方的安全。

作者: 許廣平 周建人 周海嬰
責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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