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湜華兄有一幅《甪直閑吟圖》，是一九七七年，請園林建筑藝術(shù)家陳從周先生畫的，題材是他和我兩個的父親同在五高的課余生活。快六十年以前的事了，從周先生雖有耳聞，并非親歷，只能用筆寄意，揮寫點染，這個辦法在中國畫中本來是通行的，用不著太拘謹。沒隔多久，湜華兄就夾了畫卷，興沖沖來到我家，求我父親寫篇“題記”。伯祥先生是一九七五年年底過世的，父親還沒有專為他寫紀念文章，這不是正好嗎？那些日子除了經(jīng)常去八寶山參加追悼會，多數(shù)是為“文化大革命”中過世的朋友補開的追悼會，沒有別的什么要緊事，父親就想一會兒寫一會兒，頗有點兒年老話多了，條理可還清清楚楚的，一個星期寫了四千幾百字：從接到兩位好朋友的邀請信開頭，先寫水鄉(xiāng)甪直的風光和五高的校舍，接下去幾乎全寫當年的課余生活。教育改革一句也沒提，可能是囿于圖名中的“閑吟”兩個字，也可能因為在談?wù)摻逃奈钠兄v得太多了，連《倪煥之》的前半部中也有不少。

　　“題記”中說：“值月朗風清”，“偶亦沽酒共酌”，“飲自必清談”，這不是“把酒非謀醉”倒過來的說法嗎？伯祥先生用揚州話唱《漁樵耕讀》四則道情，我聽過；賓若先生善唱，父親在《好友賓若君》中描寫得更為細致，我沒能聽到，真是可惜了的。他的逝世年份，父親在“題記”中記錯了，提早了一年；邀我母親到五高任教的是他吳校長，并非繼任的沈校長。父親記自己刻印章的一段錯漏也稍多。在草橋，父親給同學刻顆便章是小事一樁，可已經(jīng)聲名在外。從日記上看，常有不相識的誰某托人相求，父親如日后應付信函一般，來者不拒，有叩必應。用鐵筆在石面上篆刻，可不像用毛筆在紙面上揮灑，用力何止千倍；有時在燈下刻了半宿，只一刀很不落位，越看越難看，不得不磨去了明晚重刻。父親在抗戰(zhàn)前，用的一直是比鉛筆桿稍細的一把日本刻字刀，是同學吳湖帆先生送的，很鋒利，從沒見父親磨過；抗戰(zhàn)中帶到樂山，毀于敵機轟炸；伴著它毀了的，有湖帆先生在草橋時送的一幅絹本的《天女散花圖》。父親傷心透了，此后印刻得極少，古稀前后給小沫、兆言都刻了一顆陽文的篆字章，筆畫尚纖細勻稱，用的平頭刻刀，卻是當時才幾分錢的小學生文具。有一回我看他刻著刻著，刀口崩了，就用自己裝訂雜志文件的錐子來代替。當時他只要說一聲，我會立刻騎上自行車，到八條西口對面的百貨商店把刀子買來。

　　接下去一大段，父親講他離開了甪直五十五年，重回水鄉(xiāng)參觀的情景。對保圣寺殘存宋塑羅漢的保護措施，記得特別詳盡。可見在他離開的當年，學者名流們搶救呼聲最高的這件工程，還八字未見一撇呢。后面還有三小段：一段概括伯祥先生跟自己一生的交情，一段單表對伯祥先生替自己做媒的感激。最后一小段記這幅《甪直閑吟圖》的由來：是湜華為追念伯翁請從周先生繪的?！皽浫A廣征題詠。余與伯翁交至深，義不容辭，乃回憶往事作此雜記。文殊拙率，莫能達友情之真，不勝愧恧矣?！边@些話都是作紀念性的“題記”必須說的。最后連因為眼睛有病，不能寫小字，只得請陳次園先生代抄，也坦白交代了。

　　在教育改革方面，他們這幾年做了些什么呢？顧頡剛先生為《隔膜》寫序時曾說我父親“胸中充滿了希望，常常很快活地告訴我，他們學校里的改革情形。他們學校里立農(nóng)場、開商店、建戲臺、設(shè)博物館，有幾課不用書本，用語體文教授……”讀到這里，我不由得啞然失笑；在我進小學之前，老師講課用的還是“之乎者也”，所以父親他們還得把“用語體文教授”，列為改革的具體措施之一。讀過《倪煥之》的人都不會忘記，學校平荒墳，辟農(nóng)場，在古鎮(zhèn)上惹起軒然大波，霎時間竟成了眾矢之的。也不會忘記他們?nèi)娜獾赝度胛逅模浇膬蓚€小學聯(lián)名在報刊上發(fā)表宣言，表明自己跟北京的大學生行動在一起；還在學校前面的廣場上，舉行過救國演講會。這樣強勁的風，總該把沉睡了千余年的古鎮(zhèn)給吹醒了吧。

　　前面說過，關(guān)于教育改革的實踐，反映較集中的是《倪煥之》的前半部。短篇小說中也有不少，大多采取對話的形式，人物一般兩個，至多三個；討論的問題以一個居多?？梢援斪鞲母飳嵺`的記錄來看，只是稍經(jīng)充實和整理，使人物略具性格，對話趨于自然。主人公的對話往往適可而止，把做結(jié)論的權(quán)利讓給讀者，是我父親慣用的手法。還有些篇論說文，其實跟小說差不多，只是不用人物，省了對話，由我父親一個人把問題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以及發(fā)展的條件和可能；結(jié)論還是留給讀者去做的多。還有幾首新詩，我以后會提到的，可不該忽略。至于全面論述小學教學改革的，我只找到一篇，一萬多字，題目就是《小學教育的改造》，完篇于一九一九年他廿五歲生日后十天。到五高參加教育改革將滿四年，是該做個總結(jié)了。

　　八十幾年前的一篇總結(jié)，現(xiàn)在讀起來是有點吃力的，因為所談?wù)摰氖?，有的起了變化，有的不再存在，也有的已?jīng)換了個說法。如開頭說老師的職務(wù)分三類：訓導相當于思想品德教育，教授相當于各科課程教育，管理就相當于現(xiàn)在班主任的工作。八十幾年來，語體文也在不斷變化，念起來，那時的不如現(xiàn)代的順溜。有的問題是根本性的，意見提得十分尖銳，如對于題目的提出：“我見到許多進過小學的兒童，覺得他們并沒有從受教育上得到什么幸福?！瓘纳鐣恼w來觀察，也看不出從小學教育上得到了什么進步。”如分析他們的改革所以無效：“兒童不好學，或者由于他們不懂得功課的效益的緣故，于是細細地給他們講這科有什么效益，那科有什么用處。又怕他們雖然很愿意得到這等效益，而沒有途徑，目的難以達到，于是學這科學那科的方法一一給他們講個明白。這樣試驗了一番，哪里知道并沒有好結(jié)果，他們的不好學依然如故。其實，這樣的推想本身有兩層謬誤：第一，以為我們對于一件事物所以能達到‘好之’的地步，一定因為羨慕它的效益，貪圖它的好處；卻不曾想到其中還有解決疑難和應付環(huán)境等種種興趣。第二，以為兒童的心理和習性和深謀遠慮的成人是沒有區(qū)別的，成人對于事物力求精研，往往有為著未來的功利目的，便以為兒童的心理和習性大約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