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經(jīng)歷北伐軍進入上海和“四一二”反革命政變
一九二六年年底,從廣州出發(fā)的國民革命軍已經(jīng)攻破了武昌,漢口和九江的工人武裝先后起義,都乘勝收回了英租界。上海的小學生大都會唱“打倒列強除軍閥”了,在暗地里輕輕地哼。我父親晚上喝著鮮紅的天津五加皮,常常跟我講革命軍打到哪里,就帶領農民斗爭土豪劣紳,把他們押到大祠堂門前的空場上,由農民揭發(fā),罪大惡極的就當場槍斃。不知父親是從哪里聽來的。聽來多少只能講多少,逼他“再講一個”是沒有用的,這個我知道。
記得是個春天的上午,才上第三節(jié)課,伯祥先生突然到學校里來,把他的兩個女兒和我都叫回家。母親和祖母已經(jīng)把包裹、小提箱準備得了,站在門口見我一到,馬上雇了兩輛黃包車,母親抱著至誠牽著至美乘一輛,祖母和我乘一輛。我問:“上哪兒去?”祖母說:“去你姑母家。”到了河南路菜場,換乘一輛出租馬車,穿過公共租界,直奔法租界最南的邊沿上,貝勒路天祥里的姑母家。姑母也站在后門口等著了,她把祖母扶上二樓坐定,才問我母親:“今天真要動手了?”母親說:“說是準十二點,商務一鳴汽笛,趁工人一齊擁出來吃飯的時候?!惫媚缚戳艘谎蹓ι系溺姡f:“那已經(jīng)打起來了?”母親說:“是這么通知的,還說‘你們香山路一帶,還是避一避好’。我想老的老,小的小,避一避也好?!惫媚刚f:“阿哥呢?”母親說:“說手上還有點兒事,辦完了就來?!甭牭竭@里,我完全明白了,又不斷嘮叨著“父親還不回來”。傍晚時分,父親終于興沖沖回來了,他說商務幾千工人擁出大門,就沖進了寶山路的警察局,奪過槍支圍住了北火車站,跟鐵路工人匯合,把據(jù)守滬寧、滬杭交匯點的反動軍隊全部繳了械。
這一天是三月廿一。北伐軍先頭部隊早已到達龍華,蔣介石只是按兵不動。到了第二天傍晚,上海牢牢掌握在起義工人的手中了,他才不費一槍一彈,把隊伍開了進來,不知道是否舉行了入城式。我跟著父親回閘北去看北伐軍,仁余里的空房子里就駐著一隊,正席地而坐,圍成幾個圈子吃飯,吃得認真極了,眼睛盯著鼻子前面的飯碗,就像四旁并無人圍觀似的。都是兩廣人的面型,曬得黑里透紅,想來口音的障礙很難避免,單看紀律的整飭,那些滿臉橫肉的北佬兒絕非對手。圍觀的人看了一會兒也就散了。
似乎多數(shù)人喜歡把世上的事看得稱心一些,簡單一些,尤其在那種時候,很需要有個像《倪煥之》中王樂山那樣的人物,經(jīng)常在耳朵邊上提個醒。奉直軍閥的部隊被摧枯拉朽似的趕過了長江,國民革命在江南不是差不多成功了么?已經(jīng)說好了國共是合作的,國民黨蘇州市黨部就委派葉圣陶、吳致覺、丁曉先、沈炳魁、王伯祥、計碩民、胡墨林七人組成接管委員會,接管市內的各級學校。父親接到通知,就跟王先生一起動身了。我想他當時義無反顧的勁頭,可能跟他筆下的丁雨生相差不遠。我母親病在床上,沒法去蘇州。丁曉先先生當上了上海市臨時政府的教育局局長,也沒有去。奇怪的是他明知我母親久病,還要委任我母親當務本女學的校長。這可是上海最大的女子中學呀,我母親也只好心領了。我們家本來打算搬回仁余里,如今只好等父親回來了再說。母親在姑母家左鄰租了個樓面,帶著三個孩子住下,祖母仍住在姑母家。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全國人大和全國政協(xié)一同組團分赴各省區(qū)視察,我和父親都報名去江蘇。到了南京,江蘇省的部分省人大代表和省政協(xié)委員到車站來迎接,并一同參加視察。其中有位身材高大的老先生,雙瞳蒙著不太厚的白內障,因而走路不便,需要攙扶。父親輕輕對我說:“那位老先生是蠶桑專家呢,大概二十年沒見面了?!蔽乙詾楦赣H忘了他姓甚名誰,查了名單告訴父親說:“他叫鄭辟疆?!备赣H說:“我沒忘記他?!蔽矣謫枺骸耙灰^去握一握手?”父親說:“要是他沒認出我來,就不必了?!被氐脚P室里休息的時候,父親問我:“還記得大革命那一年,我回蘇州去接管學校嗎?什么學校都要接管,就是先把印奪過來。蠶桑學校是我去的。大概先聽得了風聲,學校里沒有旁人,只留下一位校長,就是那位鄭先生。見了我這個接管大員,嚇得話也說不清楚,問我要不要造冊子。我說,只要把學校的大印交出來就完事。他抖抖索索地從內衣里摸出鑰匙,好容易插進了右手邊抽屜上的鑰匙孔,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塊木頭刻的四四方方的校印,拿塊布擦了擦,雙手送到我手里。我看字一個不錯,說了聲以后再等通知,站起身來就走。大印收了一大堆,也不知有什么用,那些校長倒來要鈔票發(fā)薪水了。我們兩手空空,怎么辦呢?只好把一個個收來的大印都交到市黨部。已經(jīng)是‘四一二’以后了,市黨部里的人也換了面孔。他們總算客氣,大印收下了,沒把我們幾個人怎么的?!?/p>
念初中的時候,父親讓我讀過一本薄薄的《巴士德傳》,巴士德一生中發(fā)明不斷,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有一項發(fā)明是抗擊蠶的白僵病,挽救過法國的一場經(jīng)濟危機。回想我小時候喂蠶,最厭惡的就是白僵病。長胡子公公說,有蘇州蠶桑學校的蠶種就好了,全都用國外引進的科學方法檢驗過的,保證孵出來的蠶沒有一條會得白僵病。這么一聯(lián)系就對了,他們用的定是巴士德發(fā)明的方法。后來又聽父親說,蠶桑學校的鄭校長如何想盡方法,為蠶民們解決生產(chǎn)中的難題,制造蠶種擴大供應,培養(yǎng)抗擊白僵病的專門人才。如果滄浪亭的五百名賢要補缺,我想父親頭一個會推薦他。誰能想見二十八年前,他們倆頭一回會面,竟是這么個局面。鄭老先生似乎隱隱約約也認出我父親來了,不然他為什么老向人叢里縮,好像裝作沒瞧見呢?又過了十多年,各處“紅衛(wèi)兵”鬧奪權,奪的也是大印。不知他們奪得了大印,后來是怎么處置的。
且說我父親交掉了大印從蘇州回到上海,就尋找四月十五的《商報》。讀罷愈之先生他們七位公開發(fā)表的、那封強烈譴責蔣介石“四一二”大屠殺的公開信,父親帶著我,去到寶山里六十號找章雪村先生。章先生果然在家里,見了我父親就問:“蘇州那個黨部倒放你們回來了?”父親說:“面子上還客客氣氣的。蘇州什么事兒都慢,大概還沒輪到我們這些人身上。再說,你不是也在家里坐著嗎?”章先生說:“那好,我們先喝起來,耐著性子等?!蔽腋赣H問:“等誰呀?”章先生哈哈大笑:“等他們來抓呀!”說罷喚后邊的章師母,說葉先生來了,弄兩樣配酒的出來,燙一大壺酒。我去廚房見了章師母,她一邊燉酒弄菜,一邊跟我說士敭上學去了,還沒回來。才一會兒,一碟糟青魚干,一碟油炸青蠶豆瓣,都齊了,叫我先端出去;她拿了兩個小酒碗,提起那壺熱氣騰騰的竹葉青,跟在后頭。
兩個酒碗篩得滿滿的。章先生自己先呷了一口,放下酒碗,手掌朝桌上一攤,示意我父親隨便喝。他滔滔不絕地說:“好幾位不見面了,躲起來了?去日本了?讓抓進去了?將來總會明白的。夏先生是人家放炮仗都駭怕的,把復旦暨南都辭了,回白馬湖當陶淵明去了。愈之也回上虞去了,說是得了傷寒癥。不管怎樣,他還是避一下的好:信是他起的稿,底稿又是他送到《商報》去的,《商報》要是吃不住壓力呢。振鐸還沒拿定主意。他是個熱心人,去年‘五卅’以來,經(jīng)常出頭露面,尤其在工人大會上、民眾大會上;姓名常見于新聞的,七個人中恐怕數(shù)他最多。國民黨不會忘記這筆賬的。振鐸經(jīng)濟還寬裕,何不以游學為名,出國去消停個兩三年呢?”父親說:“可是振鐸放不下文學研究會的一攤子事?!闭孪壬f:“這又有什么放不下呢。就說這開明書店,我也總有一天要放下的。”他好像交代后事似的,跟我父親說了一大堆開明發(fā)展的設想。我父親最聽得進的一條,大約是無論如何要把夏先生請出山來。
小報透露出消息,我母親被通緝,無從核對真假。母親說她躲在天祥里很安全,不急于搬回仁余里。父親為我寫信向學校請了假,又托便人把我?guī)У教K州衛(wèi)前街,陪長胡子公公度過了一個長長的暑假。
在那出活劇《奪印交印》中,長胡子公公客串過跟我父親同樣的角色。他聽不慣閑言碎語,茶館也不大去了。黃梅時節(jié)雨水多,出門也不方便。傍晚一聲聲鷓鴣喚雨,清晨又忽地鳥雀呼晴,整個宇宙像飄浮在云里霧里。雨大的時候,屋上的瓦溝似萬壑奔騰,卻也痛快淋漓。當年蘇州空氣清新,人們習慣于把天落水作為飲用的首選。讓頭一陣雨洗凈了屋瓦上陳年的塵土和枯枝敗葉,等水筧沖出來的水碧清了,才把它貯存在院子西南角的四個大水缸里。這火候,得公公自己來掌握他才放心。洋鐵皮水筧靈活輕巧,一撥弄就可以改變水流的方向,接上半爿毛竹筒就可以讓水流進哪個缸里。趁一個雨豁檔,公公帶我去大衛(wèi)弄的金魚池,買了十來尾四寸來長的草魚,這是放進水缸,消滅孑孓之類的蟲子用的,另挑了十來尾模樣色彩新奇的,養(yǎng)在金魚缸里供我觀賞。我才算有了件正經(jīng)活,掮著根帶紗布口袋的竹竿去河灘頭撈水蛆。公公不放心,老在后面跟著。
這一天,公公從外邊回來,一本正經(jīng)對我說:“小墨,你回不去了。真憑實據(jù)都登在《申報》上了,共產(chǎn)黨沈雁冰、丁曉先、王芝九,還有誰誰誰,去年夏天在仁余里廿八號開過會。”我急忙問:“有沒有說要通緝我父親?”公公說:“倒還沒有。不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們知道了仁余里廿八號,還會不找你父親?”——倒也是,我擔起心來,悶悶不樂了十來天,就沒想到廟也是可以跑的。那一天錚子公公對我說:“你母親來信說,新房子搬定了,叫我和你吳阿姨一同去住些天,順便把你帶了回去。尚公就要開學了?!薄茄?,那天讓王先生突然從課堂上喚出來,同學們都好奇地看著我。如今快半個年頭,大伙兒也該見見面了。
回到上海,住進才搬定的新家,橫浜東路景云里十一號,是新造的弄堂房子。橫浜東路是新筑的越界筑路,從北四川路竇樂安路底“越”到寶山路東頭。路是租界工部局修的,以便利交通為名就“越界”修進“華界”來了,明明是擴大地盤的蠶食政策。路面上的一切,包括巡警,都歸租界。路的兩旁仍是“華界”,只是向街的弄堂口和房屋向街的門,得釘上租界的門牌,照章納稅。魯迅先生把越界筑路稱作“半租界”,真?zhèn)€一點不錯。我才住進景云里的那些天,白天能聽到蟬噪,晚間能聽到蛙鳴。這樣清靜的地方,在上海是很少有的。第二年、第三年夏天,是否還聽到呢?我記不起來了。
母親休養(yǎng)了一年多,身體總算恢復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接管務本女學虧得沒有去。胡庶五阿姨去了,真?zhèn)€被抓進了警備司令部,費了好大的周折才弄了出來。聽說她要去日本了?!薄爱敃r是丁先生派我們去的。他聽得風聲就趕緊乘外國輪船去了漢口,連通知一聲也來不及。丁師母不懂得漢口、南京已經(jīng)分了家,還在到處說丁先生在漢口做什么官了。”“前天沈師母來尋房子,說雁冰先生就要回來了。你可不準在外頭胡說。本來可以兩個人一起走的,沈師母挺了個大肚子,快要生了,只好提前回來。我介紹給她隔壁的十一號半。她說大門矮一截,漆的紅顏色,不在意的人以為是汽車間,這樣倒好,就付了定金,讓我代她去寫房契,用老太太的名字出面,過幾天就搬過來住。”“振鐸先生動身已經(jīng)兩個月了吧,你父親現(xiàn)在就忙《小說月報》。”“至美五歲半了,想讓她去養(yǎng)真幼稚園。每天你帶她去,帶她回來,好不好?”我答應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