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堅持“為人生”的原則,接手編輯《小說月報》
振鐸先生到底是哪天出國的,不知是母親忘了說還是我沒記住。忽然想起父親有篇文章中引用過他的出國啟事,終于在父親八十八歲那年寫的《記我編〈小說月報〉》上找到了。啟事刊載在那一年六月號的《小說月報》上,振鐸先生說:“我于五月二十一日乘AthosⅡ赴馬賽。此次歐行,為時至促,親友處多未及通知告辭,萬乞原諒!……關于《文學研究會叢書》事,已托胡愈之、徐調孚二君負責;關于《小說月報》事,乞直接與‘《小說月報》社’接洽;但我雖在請假期內,仍當視力所及為‘叢書’及‘月報’負一點責任。”啟事中提到愈之和調孚,因為兩位先生原是“叢刊”的負責編輯;而《小說月報》,想來直到振鐸先生乘的法國郵輪起錨,商務當局還沒拿定主意由誰來替代他。
那么這六月號上,怎么會有我父親寫的未署名的《最后半頁》呢?按編輯工作的實際,我猜度這一期校樣送到《小說月報》編輯部,我父親終于由國文部調了過來。他循例把校樣通讀一過,看到了還空著半頁,正好給下一期,七月的《創(chuàng)作號》將要刊出的作品,向讀者做個預報。紙還有空,就捎帶寫了則補白:“……我們以為,這個時候,作家們還是在同一的地位,大家需要不斷地修煉——修煉思想,修煉性情,修煉技術,以期將來的豐美收獲。說‘什么進’‘什么進’只是狂妄與傲慢?!弊詈竽且痪?,說的是文學界有極少數人自以為先進,而老譴責他人落后于時代。
在白色恐怖的重壓之下,堅持“為人生”的原則,把《小說月報》繼續(xù)編下去,這樣的經驗誰都沒有。虧得振鐸先生的得力助手徐調孚先生沒調走,把七月號編成《創(chuàng)作號》,很可能是我父親和他兩個人商量定的一次試探,想看看反應如何。故而在六月號中介紹《創(chuàng)作號》的開頭一段說,所以這樣做是由于“近來收到好些可觀的創(chuàng)作”,“偶然變改一點又何妨”;只要編者問心無愧,讀者大致還認可?!秳?chuàng)作號》當然不收譯品,沒有評論可不怎么好,我父親一連寫了四篇短評補缺,三篇論寫作的態(tài)度需嚴謹,一篇是書評——《讀〈柚子〉》?!惰肿印肥峭豸攺┫壬懦霭娌痪玫亩唐惰肿印肪褪瞧渲械囊黄?,講看殺人的。魯彥先生在結尾說:“仿佛記得許多書上,說從前殺頭須等圣旨,現在縣知事要殺人就殺人,大概是根據自由論吧。”我父親在評論中接上一句,是問讀者的:“作者這樣說,你還是笑呢嘆氣呢?”為什么這樣問?讀者自然理解。是不是嘆口氣就算了?讀者也會理解。
就是作者,他們對《創(chuàng)作號》怎么會還沒有一點兒響應呢?寫到《最后一頁》的最后一段,我父親可能再也憋不住了,把想跟作者說的話全倒了出來。他說:“頗有人這樣說,生活的本身就是詩,就是藝術?,F在這時代究竟是個什么時代,有胡適先生與幾位外國朋友各表意見,尚無定論,但總之是個不尋常的時代,當無疑義。在這個不尋常的時代里生活,大概尤其是詩的藝術的吧。如果把它寫下來,豈不是非常之好的東西。然而這類東西還少見。讀者已經渴望好久了。因此在這里向作者們要求:提起你們的筆來,寫這個不尋常的時代里的生活!”
孔德沚阿姨租定了景云里十一號半,不久就把家搬來了。那幢房子天井稍小,西南角缺一塊,成了梯形;客堂的西南角也少了一扇窗的位置,在墻角下放張單人沙發(fā),正好是主人的座位,可以縱覽全室。沈老太太和氣,健談,母親常去看她,尤其在上街之前,問她要不要帶些什么??装⒁虘阎⒆?,不便多走動。老太太經常坐在東壁下的長沙發(fā)上,右首邊正好望見有誰上下樓梯,有誰從后門進出。雇著個不聲不響的年輕女傭,烏鎮(zhèn)帶出來的,叫梅姑娘。沈霞似乎小我三歲,沈桑更小兩歲,我和妹妹至美常過去跟他們玩。老太太戴著白銅邊老式眼鏡,看著書給孩子們講故事。書就這兩本,都很舊了。一本是石印的《封神榜》,另一本很奇怪,里邊都是美國電影的故事,形式像電影院里發(fā)的說明書,只是字數稍多,以把故事說清楚為度,老太太講的時候還得加些補充。這樣的書,我在別處都沒見過。沈霞他們有個小娘舅,年紀還很輕,暑假里就住在他們家里,很能變著法子帶孩子們玩兒。
有一天,梅姑娘慌慌張張跑過來喚我母親,說少奶奶見紅了。母親叫她快去雇兩輛黃包車,趕到隔壁跟老太太兩個拎了個包袱,扶著孔阿姨等在后門口,黃包車一到,母親和孔阿姨各乘一輛,去醫(yī)院了。直到晚上,母親才回來告訴老太太說:“孩子流產了,是個女的。德沚血已經止住。福民醫(yī)院是日本人開的,護理很細心,不會出什么事的。德沚請老太太放心。等一會兒叫梅姑娘弄些什么吃的送去。醫(yī)院里全有,只怕德沚吃不慣?!崩咸珖@了口氣說:“滿盤橘子紅彤彤,不知哪個來做種。小孩留不住,也是命里如此。雁冰兩三天里就要回來,行李已經先到了,一位小姐送來的。”母親問那小姐是誰。老太太說她不便問。
父親聽母親說沈先生要回來了,真?zhèn)€喜出望外,關照母親對誰都別說。第三天父親上班,剛出后門,瞧見個穿白紡綢長衫的背影向隔壁的后門里一閃,就回進來對我母親說:“雁冰才回來,先不去打擾他。抽空跟老太太說一聲,我吃過晚飯去看他?!苯淮暾粘Hド习?。等吃過晚飯,父親帶著本新出版的《小說月報》,就去隔壁了。母親收拾好桌子才去,我緊跟在后邊。他們一家子都在客廳里,除了還沒有出院的孔阿姨。沈先生似乎更瘦了,他真?zhèn)€坐在西南角那只沙發(fā)上,得意地講在鎮(zhèn)江碼頭過檢查站遇險的故事:那個兵看他這身打扮,手上卻連小皮箱也沒提一個,產生了懷疑,結果從身上搜出了黨支部托他帶的那張兩千元的支票。沈先生對那個兵說:“你想要,就拿去吧。”那個兵吃沒了支票,真把沈先生放過了;他不知道這張支票沒有擔保是兌不成現金的。沈先生通知了黨支部,又掛了失,就這樣了了。大家掩住口笑了一陣。沈先生和我父親談起《小說月報》來,我母親陪老太太談家常,我的耳朵不知聽哪一邊好,打起盹來。
人們說,沈先生寫小說是受了我父親的鼓動。鼓勵自然是有的,遇到了《小說月報》的前主編,遇到了各方面的條件這么好的作者,我父親還能不鼓勵幾句?其實寫小說的念頭,在沈先生心里早就萌動過,“倒是寫小說的材料”之類的話,常常出現在他的回憶錄中,當時事務忙碌,哪有工夫構思。如今倒好,成了蔣介石的通緝犯,不得不躲藏起來,盡有時間把這些年的,就是“這個不尋常的時代里的生活”,一一寫下來了。一開頭他寫《幻滅》,前半部才寫得就給我父親看。我父親第二天早上就告訴他決定用,立刻發(fā)稿,趕在九月號刊出,催他快寫后半部,好在十月號接上。沈先生給逼得沒法,只好答應,自己起了個筆名“矛盾”。父親說沒有人姓矛的,給加了個草頭。這個故事誰都知道。一九五七年,沈先生給新版的《蝕》寫后記,對他當年為什么取名“矛盾”,做了三百來字的一段說明,最后的結論是:“大概是帶點諷刺別人也嘲笑自己的文人積習吧,于是我取了‘矛盾’二字作為筆名。但后來還是帶了草頭出現,那是我所料不到的。”這樣說來,那個盡人皆知的故事必須更正了。
《幻滅》寫的是兩位性格不同的女士,被卷進了革命浪潮的故事,讀者的歡迎可想而知。有人說作者肯定是個老手,卻猜不出“茅盾”到底是誰。徐志摩先生向我父親探詢說:“這一篇是你寫的吧?”我父親答了一句:“我哪里寫得出來?!彼恼詹恍辉賳柫?。沈先生寫完《幻滅》,正打算寫下一篇《動搖》。我父親跟他商量說:“《小說月報》缺少有分量的評論。你先前專寫評論,是不是換個花樣,先寫篇作家專論?!鄙蛳壬紤]了一會兒就答應了。我父親第二天上班,請調孚先生收集了近兩年的文學報刊,晚間送了過去。沈先生先寫了《王魯彥論》;聽建人先生說,魯迅先生不打算在香港久住,就要到上海,他又趕寫了一篇《魯迅論》表示歡迎。我父親當然接受了這個好建議,調了個次序,把《魯迅論》刊在十月號的《小說月報》上。
沈先生一直躲在樓上寫文章,從沒見過他下樓來。父親差不多天天晚上過去的,給沈先生送去書籍報刊和信件,偶爾談到深夜才回來。難得有別的客人,總之我沒見過。陳望道先生勸沈先生去日本,說老躲在樓上不是個事。那時去日本不必辦簽證,只要買船票就成。日元的兌換率又較低。小日本這樣做,主要為了便于走私和竊取情報,并無優(yōu)待觀光的意思。因而去日本留學的青年特多,“四一二”事變后又添上了許多“亡命者”。第二年七月初的一個晚上,我父親母親陪德沚阿姨,送沈先生上船。沈先生在上海十個來月,幫我父親解決了不少編《小說月報》的大問題,臨行前又答應有什么作品都寄給我父親處理,包括稿費的領取和支配,父親簡直成了個經紀人。他又托我母親多多關照老太太。
上一年七月出版的《創(chuàng)作號》,漸漸顯示出功效了,老作者又有幾位寄作品來了,初次投稿的尤其多。生活在那個不尋常的時代里,憋在肚子里要寫的東西實在多,在白色恐怖的重壓下,大家未免要估摸一下分寸,看看別個是怎么寫的。在這一年半中,我父親總共代振鐸先生編了十八期《小說月報》。丁玲阿姨回憶說:要是我父親不發(fā)表她的第一篇小說《夢珂》,她今生走的可能是另一條路。我想:“可能”并非“必然”。如果《夢珂》退回去了,她就此打消了創(chuàng)作的念頭,當然得走另一條路了。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或者把《夢珂》投到別家,或者鍥而不舍,努力把《莎菲女士的日記》寫得更好,結果還得走創(chuàng)作的道路。巴金先生也回憶說,我父親是他第一編輯,這是實話實說,當然也懷著虔誠感激的心情。一九八二年年底,我父親在《記我編〈小說月報〉》中說:“他們(不只指這兩位)的名字能在讀者的心里生根,由于他們開始就認真,以后不懈地努力,怎么能歸功于我呢?我只是仔細閱讀來稿,站在讀者的立場上或取或舍而已。如果稿子可取,又感到有些可以彌補的不足之處,就坦率地提出來跟作者商量。這些是所有的編輯員都能做到的?!?/p>
“寫這不尋常的時代里的生活”,這句話是建議,給作者提個醒而已。一個文藝刊物的主編,怎么能隨便發(fā)號召呢?既然是建議,提出的人如果自己能動動筆,也該身體力行,不能光催促別個,坐等收成。九月六日,我父親寫了一首新詩《憶》,刊在《一般》上。詩分作九段,頭三段寫迎接“我們的”北伐軍的欣喜:“經年的相思頭一回見,掩著眼淚兒出神地看?!苯又螌懕狈ボ姷能娂o和軍旗,可是奇怪,對群眾的深情慰問,他們冷冰冰地不做反應。最后三段說到當時刊登在日報上的蔣介石的照片:“一匹白馬馱著個小胡子,他清秀地向觀眾露著笑臉?!碎g的奇跡分明現在眼前?!辈胚^了半年,面對著一樁樁殘酷的殺戮,那小胡子還在回頭微笑呢。當時大約為了要蒙混過關,這首《憶》,我父親寫得很晦澀,還說了些反話。為了便利讀者,我揣摩父親那時的心情,做了些翻譯,大概不至于譯錯吧。
十月四日,我父親寫了短篇《夜》,刊在《小說月報》十月號上。新中國成立以后,這篇小說才被編進語文課本。于是有教員寫信來問我父親:兩位青年烈士姓甚名誰,學生們都想知道。父親回信總是說:當年有一對夫婦被捕了,男的姓陳,女的姓梁,后來又聽說被槍斃了。他受到觸發(fā),寫了這篇《夜》。跟大多數小說一個樣,人物和情節(jié)也是虛構的。老師教學生讀小說,主要讓他們理會作者的文字,揣摩小說中各個人物在當時的心理活動;尤其在語文課上,應想方設法讓學生們學會看小說的技能,進一步學會觀察社會現象的本領。作者在小說中沒有提到的,用不著讓學生花工夫去求索。我父親這樣回答,可算得至矣盡矣。陳梁二位是雁冰先生在黨內的助手,我父親見過,他們的家庭情況,如有無老母有無兒子,卻一點也不知道。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雖屬虛構,卻都取之于真實:“四一二”白色恐怖,多少有為青年被殺戮,多少幸福家庭遭破壞。一字不識的老太太,在極度的悲哀中,忽地理解烈士在遺書中寫的對死“無所恨”,懂得了“善視大男”的意義有多深廣。該引導學生們仔細體會的,主要在這些地方。
還在《夜》發(fā)表之前兩個月,國民黨召開二屆五中全會,提出取消青年運動,解散學生組織??窃趫蠹埳系奶岚负蜎Q議連篇累牘,無不強詞奪理,申說他們如今屠殺青年學生有理有權。歸納起來無非說:青年學生更事不多,較易激動,懂得什么國家大事,天生是最便于被人利用的工具。先前舉國大半在軍閥手中,國民黨為了積聚革命力量,不得不利用學生運動,雖然使青年暫時犧牲學業(yè),從政治上來考慮尚屬值得。如今國民革命已經成功,國民黨已經坐定天下,青年應該趕快回到課堂去埋頭念書,免得使學業(yè)再受損失。如果還要組織學生會,反對校長,反對教師,實質上宣傳共產主義,理應立即取締……看看那些國民黨內的元老,為了替蔣介石杜撰殺人的理論,讓先前為宣傳打倒軍閥而犧牲的烈士都陪上了。烈士們已經犧牲,沒法申辯,只得由他們去胡說。如果真?zhèn)€精神不死呢?烈士們知道國民黨中央正為殺戮青年制造輿論,那些冠冕堂皇的黨國元老,居心竟如此之齷齪,他們將會怎樣想呢?怎樣做呢?我父親揣摩又揣摩,在十二月初寫了篇童話形式的小說《冥世別》;《大江》月刊要去了,發(fā)表在第二年一月的創(chuàng)刊號上。誰想讀,請記住那五個鬼雄是被軍閥殺頭的,槍斃的,并非犧牲于“四一二”事變之后。“一二·九”運動中,父親給我撥正了時間,我才看懂了這篇《冥世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