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至善:與父親同游蘇州
父親三月底邊寫信給我說:學(xué)校四月一日起放春假,全國是一律的。本想讓我回家,因為伯祥先生約他一同回蘇州上墳,叫我四月一日下午在衛(wèi)前街等他。信上雖然沒說,我想母親有妹妹弟弟拖累,不會同來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在嘉善教書的長胡子公公先到,聽說我父親要來,立刻帶著我上街去打好兩斤紹酒。兩位公公都喝不多,陪著我父親喝到了深夜。父親說上墳船已經(jīng)由王先生托人雇定了,長胡子公公說愿意陪我們?nèi)タ纯词5诙煲辉?,老小三個一同出了胥門,望見王先生已經(jīng)站在埠頭上等著了。船家看客人進(jìn)了艙都已坐定,解了纜,把船撐離了岸,掛起帆,趁著東風(fēng)不到一個鐘頭就進(jìn)了石湖。大家都說不亦快哉,船家說要是風(fēng)不轉(zhuǎn)向,怕今天回不到城里。船繞過上方山,拐進(jìn)順灣里,到葉家祖墳的埠頭停住。船家已經(jīng)把中午吃的菜做了幾樣,連同茶酒,供在墳前的石桌上,點上香燭,香燭紙錠都由船家代辦。父親帶我磕過頭,燒過紙錠,就完事了。供過的菜和茶酒,仍搬回船上。代我們照看祖墳的墳客是附近的一家農(nóng)民,照例要來幫忙張羅,嘮叨個沒完;我父親照例要送他二三十塊錢。于是回到艙里,小方桌上已擺好了四碟辦自城里幾家老字號的名件;酒已燙得,那就喝起來吧,等著“船菜”在艙后做得一碗傳出一碗來:平常材料,只求新鮮;家常做法,只求清淡鮮嫩。父親他們邊喝邊談,不覺船已到梅灣里停住。王先生家的祖墳離岸邊有里把路,他讓船家提了食籃,上岸去了,等了好一會兒才回來。于是開船往回走。過了石湖,東風(fēng)可越刮越盛了,只好拉纖。我們都上了岸,幫船家拉。好容易拉到橫塘,船家說真讓他說著了,請客人在鎮(zhèn)上找家旅館住下,明天再看吧。長胡子公公說:“我們走?!崩闲∷膫€就頂著風(fēng)走回城里。
王先生雖然也筋疲力盡,興致卻極好,定要去護(hù)龍街,找念草橋時和我父親常去的那家小酒店。小酒店居然還在,真小得可以,只三張桌子,廚房在后頭,小院子里有瓜架豆棚,天黑了看不清楚。招呼我們的是個年輕人,問舊時的老板,他說老人家已經(jīng)過世,場面由他撐著。王先生對他說:“那一天老太爺盛紅燒蹄髈,倷纏在腳跟頭一定要吃。老太爺摳了塊栗子肉塞在倷嘴里。我看見了,付賬硬扣了他五分錢。倷阿有小囡勒?生意捺亨?”王先生說不完的老話,正好下酒,可惜我那時還不會喝。父親對我說,明兒帶我出去玩一天,問我想去哪兒。我說去鄧尉看“清奇古怪”。父親說可以,只是當(dāng)天來不及趕回來,得在光福鎮(zhèn)上住一夜。長胡子公公說他還沒去茶館看老朋友,明天不奉陪了。王先生自去他的親戚家過夜,明天就回上海了。
第二天跟父親出胥門,乘上了去光福的小火輪,大概中午時分到了這個靠著太湖的小鎮(zhèn)。父親好像熟門熟路,在鎮(zhèn)上找了家旅館開好了房間,帶我轉(zhuǎn)身出來去到一家面館,一人吃了一大碗鱔糊面,就出了光福鎮(zhèn),沿著大路往鄧尉山走去。父親告訴我說,“清奇古怪”這四棵古柏在司徒廟里,名稱是乾隆給起的,我們走的,就是為他下江南筑的御道。那種用青磚直砌的二丈來寬的大道,蘇州西邊的各座名山都有。司徒廟在山腳下,是座小廟,來的人就為了看四棵古柏。古柏按“清奇古怪”為序,挨挨擠擠排成一行。除了叫“清”的一棵枝干疏朗,那三棵確實長得奇怪,尤其叫“怪”的那棵,從樹梢到樹根,可能被雷劈成了兩半,半棵筆直,半棵臥倒,還都活著,中間還連著木絲。父親和我繞了兩圈,抬頭望不見樹梢。父親說:“四棵古柏擠了兩千多年,還能活得這樣好,真不容易。最好在周圍多留些退步,好讓人看到全貌。”我說:“擠得這么緊總不好看。兩千年前的種樹人,怎么沒想到給它們留下發(fā)展的余地呢?”
出了司徒廟,父親帶著我還是順御道走,說是去看太湖。路邊有座松林,父親說歇歇再走,找了塊石頭坐下。父親問我:“你聽見了嗎?”我說:“只聽見樹梢有嘩嘩的微風(fēng)?!备赣H說:“這就叫松濤,你再仔細(xì)聽聽,像不像海濤?”我說:“是一陣一陣一陣的,可我沒聽見過海濤?!备赣H說:“好,放了暑假我?guī)闳ヂ?。我們走吧?!痹较蚯暗貏菰降停娞?,太湖岸邊有座大牌樓。父親說是圣恩天壽寺。真是座氣派的大廟,父親卻說里邊跟西園差不多,沒有什么好看的,帶著我沿著西墻朝山上走。路邊有引水的竹筧,淙淙地響著,泉水的源頭看來就在寺后。上了個坡,路邊有座兩層的閣,叫還元閣。我跟著父親上樓,突然眼前一亮!兩大棵碧桃開著大朵紅白相間的花,樹頂正好鋪滿窗前,太湖好像就在盛開的碧桃前邊,湖面上波光粼粼,白帆點點,隔幾座不太高的山就是天空了,天空好像也不太高了。和尚端出兩碗茶來,父親和我真?zhèn)€口渴了,靠著窗欄一連喝了幾開,就俯身細(xì)細(xì)觀賞太湖。茶客還有三五個,在看什么佛牙和血經(jīng)。
回到鎮(zhèn)上已經(jīng)上燈了,父親把我?guī)У揭患也损^,揀張靠墻的桌子坐下?;镉嬇萘藟夭鑱?,問點什么菜。父親問我,我說了個油爆蝦,父親要了一斤酒,加了一道紅燒肚襠,原來單挑大青魚肚皮底下那溜沒有刺的肥肉。父親慢慢地喝著,跟我講他念草橋的時候,幾個老同學(xué)曾游過東山西山,去無錫游過黿頭渚。對太湖來說,還只是東邊一溜。菜真配胃口,分量又多,我和父親都吃了一小盅飯。走出菜館,向東不遠(yuǎn)出了光福鎮(zhèn),登上一條不太高的大石拱橋,橋的左首正對太湖。那天恰好是陰歷十六,一輪明月已經(jīng)升起,天上沒有一片云,浩浩渺渺的太湖被照得上下通明。我跟父親坐在石欄上看了許久,直到身上覺得涼了才回旅館休息。那石拱橋叫作虎橋,說是吳王闔閭飼養(yǎng)老虎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洗過臉就出了旅館,仍舊去面館吃了鱔糊面,到碼頭乘上了回城的小火輪,在衛(wèi)前街吃的中午飯。錚子公公帶著吳阿姨已經(jīng)去上海我們家了,父親跟長胡子公公兩老夫妻告了別,帶著我到觀前街,買了不少糖果糕餅,當(dāng)然少不了各色瓜子。最后父親問我要些什么,我早想好了,說要脆松糖和棗桃糕。父親買了同樣的兩份,叫我把一份送給長胡子公公。他提著一大串吃的,雇了輛黃包車出平門去趕火車了,我的快活的春假也就此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