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的小朋友：

　　若是在你們天大的愛心里，還有空隙，我愿介紹幾個可愛的女孩子，愿你們加以憐念！

　　M住在我的隔屋，是個天真漫爛又是完全神經(jīng)質(zhì)的女孩子。稍大的驚和喜，都能使她受極大的激刺和擾亂。她臥病已經(jīng)四年半了，至今不見十分差減，往往剛覺得好些，夜間熱度就又高起來，看完體溫表，就聽得她伏枕嗚咽。她有個完全美滿的家庭，卻因病隔離了?！业耐模耆撬鸬?。她往往坐在床上自己喃喃的說：“我父親愛我，我母親愛我，我愛……”我就傾耳聽她底下說什么，她卻是說“我愛自己”。我不覺笑了，她也笑了。她的嬌憨凄苦的樣子，得了許多女伴的愛憐。

　　R又在M的隔屋，她被一切人所愛，她也愛了一切的人。又非常的技巧，用針用筆，能做許多奇巧好玩的東西。這些日子，正跟著我學(xué)中國文字。我第一天教給她“天”、“地”、“人”三字。她說：“你們中國人太玄妙了，怎么初學(xué)就念這樣高大的字，我們初學(xué)，只是‘貓’、‘狗’之類”。我笑了，又覺得她說的有理。她學(xué)得極快，口音清楚，寫的字也很方正。此外醫(yī)院中天氣表是她測量，星期日禮拜是她彈琴，病人閱看的報紙，是她照管，圖書室的鑰匙，也在她手里。她短發(fā)齊頸，愛好天然，她住院已經(jīng)六個月了。

　　E只有十八歲，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沒有父母，只有哥哥。十九個月前，她病得很重，送到此處?，F(xiàn)在可謂好一點，但還是很瘦弱。她喜歡叫人“媽媽”或“姊姊”。她急切的想望人家的愛念和同情，卻又能隱忍不露，常常在寂寞中竭力的使自己活潑歡悅。然而每次在醫(yī)生注射之后，屋門開處，看見她埋首在高枕之中，宛轉(zhuǎn)流涕——這樣的華年！這樣的人生！

　　D是個愛爾蘭的女孩子，和我談話之間常常問我的家庭狀況，尤其常要提到我的父親，我只是無心的問答。后來旁人告訴我，她的父親縱酒狂放，醉后時時虐待他的兒女。她的家庭生活，非常的凄苦不幸。她因躲避父親，和祖母住在一處，聽到人家談到親愛時，往往流淚。昨天我得到家書，正好她在旁邊，她似羨似嘆的問道：“這是你父親寫的么，多么厚的一封信呵！”幸而她不認得中國字，我連忙說：“不是，這是我母親寫的，我父親很忙，不常寫信給我。”她臉紅微笑，又似釋然。其實每次我的家書，都是父母弟弟每人幾張紙！我以為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失愛于父母。我不能閉目推想，也不敢閉目揣想?？蓱z的帶病而又心靈負著重傷的孩子！

　　A住在院后一座小樓上，我先不?？匆娝?。從那一次在餐室內(nèi)偶然回首，無意中她顧我微微一笑，很長的睫毛之下，流著幽嫻貞靜的眼光，絕不是西方人的態(tài)度。出了餐室，我便訪到她的名字，和住處。那天晚上，在她的樓里，談了半點鐘的話，驚心于她的靦腆與溫柔；談到海景，她竟贈我一張燈塔的圖畫。她來院已將兩年，據(jù)別人說沒有什么起色。她終日臥在一角小廊上，廊前是曲徑深林，廊后是小橋流水。她告訴我每遇狂風暴雨，看著凄清的環(huán)境，想到“人生”，兩字，輒驚動不怡。我安慰她，她也感謝，然而彼此各有淚痕！

　　痛苦的人，豈止這幾個？限于精神，我不能多述了！

　　今早黎明即醒。曉星微光，萬松淡霧之中，我披衣起坐。舉眼望到廊的盡處，我凝注著短床相接，雪白的枕上，夢中轉(zhuǎn)側(cè)的女孩子。只覺得奇愁黯黯，橫空而來。生命中何必有愛，愛正是為這些人而有！這些痛苦的心靈，需要無限的同情與憐念。我一人究竟太微小了，仰禱上天之外，只能求助于萬里外的純潔偉大的小朋友！

　　小朋友！為著跟你們通訊，受了許多友人嚴峻的責問，責我不宜只以悱惻的思想，貢獻你們。小朋友不宜多看這種文字，我也不宜多寫這種文字。為小朋友和我兩方精神上的快樂與安平，我對于他們的忠告，只有慚愧感謝。然而人生不止歡樂滑稽一方面，病患與別離，只是帶著酸汁的快樂之果。沉靜的悲哀里，含有無限的莊嚴。偉大的人生中，是需要這種成分的。范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狈鹫f：“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何況這一切本是組成人生的原素，耳聞，眼見，身經(jīng)，早晚都要了解知道的，何必要隱瞞著可愛的小朋友？我偶然這半年來先經(jīng)歷了這些事，和小朋友說說，想來也不是過分的不宜。

　　我比她們強多了，我有快樂美滿的家庭，在第一步就沒有摧傷思想的源路。我能自在游行，尋幽訪勝，不似她們纏綿床褥，終日對著懨懨一角的青山。我橫豎已是一身客寄，在校在山，都是一樣；有人來看，自然歡喜，沒有人來，也沒有特別的失望與悲哀。她們鄉(xiāng)關(guān)咫尺，卻因病拋離父母，親愛的人，每每因天風雨雪，山路難行，不能相見，于是怨嗟悲嘆。整年整月，置身于怨望痛苦之中，這樣的人生！

　　一而二，二而三的推想下去，世界上的幼弱病苦，又豈止沙穰一隅？小朋友，你們看見的，也許比我還多，扶持慰藉，是誰的責任？見此而不動心呵！空負了上天付與我們的一腔熱烈的愛！

　　所以，小朋友，我們所能做到的，一朵鮮花，一張畫片，一句溫和的慰語，一回殷勤的訪問，甚至于一瞥哀憐的眼光，在我們是不覺得用了多少心，而在單調(diào)的枯苦生活，度日如年的病者，已是受了如天之賜。訪問已過，花朵已殘，在我們久已忘卻之后，他們在幽閑的病榻上，還有無限的感謝，回憶與低徊！

　　我無庸多說，我病中曾受過幾個小朋友的贈與。在你們完全而濃烈的愛心中，投書饋送，都能錦上添花，做到好處。小朋友，我無有言說，我只合掌贊美你們的純潔與偉大。

　　如今我請你們紀念的這些人，雖然都在海外，但你們憶起這許多苦孩子時，或能以意會意，以心會心的體恤到眼前的病者。小朋友，莫道萬里外的憐惘牽縈，沒有用處，“以偉大思想養(yǎng)汝精神”！日后幫助你們建立大事業(yè)的同情心，便是從這零碎的憐念中練達出來的。

　　風雪的廊上，寫這封信，不但手冷，到此心思也凍凝了。無端拆閱了波士頓中國朋友的一封書，又使我生無窮的感慨。她提醒了我！今日何日，正是故國的歲除，紅燈綠酒之間，不知有多少盈盈的笑語。這里卻只有寂寂風雪的空山……不寫了，你們的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遙祝你們有個完全歡慶的新年！

　　冰心

　　一九二四年二月四日，沙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