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我的祖父葉圣陶舊事兩則
很多年前,紀念祖父誕辰一百周年,當時有一點想不明白,為什么人們對整數(shù)總是特別有興趣。莫名其妙,就成了習慣。轉眼已是紀念祖父誕辰一百三十年(本文刊載于2024年),《雅集》一定要讓我說幾句,說過去說過的話也可以,只要有點意思就可以。因此不拘常格,不揣谫陋,再說一遍。
一
記得祖父在世時,對生日很看重,尤其“文革”后期,一家老小,都盼過節(jié)似的惦記著祖父的生日。是不是整數(shù)無所謂,過陰歷或陽歷也無所謂,快到了,就掰著指頭數(shù),算一算還有多少天。
有時候,祖父的生日慶祝,安排在陽歷的那天,有時候,卻是陰歷,關鍵看大家方便,最好一個休息日,反正靈活機動,哪個日子好,就選那一天。祖父很喜歡過生日,喜歡那熱鬧。有一年,陽歷和陰歷都適合過生日,他老人家便孩子氣地宣布,兩個生日都過。
想一想也簡單,老人樂意過生日,原因是平時太寂寞。老人永遠是寂寞的,尤其一個高壽的老人。同時代的人,一個接一個去了,活得越久,意味著越要忍受寂寞煎熬。小輩們一個個相對獨立,有了自己的小家,下了鄉(xiāng),去了別的城市,只有老人過生日這個借口,才能讓大家理直氣壯堂而皇之走到一起。
老人的寂寞往往被我們所忽視。我侄女兒的小學要給解放軍寫慰問信,沒人會寫毛筆字,于是自告奮勇帶回來,讓祖父給她抄寫。差不多相同的日子里,父親想要什么內部資料,想要那些一時不易得手的馬列著作,只要告訴祖父,祖父便會一筆不茍地抄了郵來。有一段時候,問祖父討字留作紀念的人,漸漸多起來,閑著也是閑著,祖父就挨個地寫,唐人的詩,宋人的詞,毛主席的教導,一張張地寫了,寄出去,直到寫煩了,人也太老了,寫不動為止。
我記得常陪祖父去四站路以外的王伯祥老人家。這是一位比祖父年齡更大的老人,他們從小學時代就是好朋友,相濡以沫,風風雨雨,已經有幾十年的友誼。祖父堅持每星期都坐著公共汽車去。祖父訂了一份大字《參考》,王伯祥老人雖然是著名的歷史學家,一級研究員,似乎還沒有資格訂閱,于是祖父便把自己訂的報,帶去給他看。每次見面大約兩個小時,一方鄭重其事地還報紙,另一方畢恭畢敬地將新的報紙遞過去,然后就喝茶聊天,無主題變奏。
說什么從來不重要。有時候,聊天也是一種寂寞,老人害怕寂寞,同時也最能享受寂寞。明白的老人永遠是智者。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這些老人的寂寞中,學到了許多東西。我從老派人的聊天中,明白了許多舊式的情感。舊式的情感是人類的結晶,只有當真正失去時,我們才會感到它的珍重。老派的人所看中的那些舊式情感,今天已經不復存在。時過境遷,生活的節(jié)奏突然變快了。寂寞成了奢侈品,熱鬧反而讓人感到恐懼。
老人最害怕告別,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祖父晚年,每次和他分手,心里特別難受。大家都不說話,在房間里耗著,他坐在寫字桌前寫日記,我站在一邊,有報紙,隨手撈起一張,胡亂看下去。那時候要說話,也是一些和分別無關的話題,想到哪里是哪里,海闊天空。祖父平時很喜歡和我對話,他常常表揚我,說我小小年紀,知道的事卻不少,說我的水平超過了同齡人。我記得他總是鼓勵我多說話,說講什么并不重要,人有趣了,說什么話,都會有趣。早在還是一個無知的中學生時,我就是一個善于和老人對話的人。我并不知道祖父喜歡聽什么,也從來就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我曾經真的是覺得自己知道的事多,肚子里學問大,后來才知道那是因為源于老人的寂寞。
二
祖父與朱自清先生有很不錯的交情,1976年,祖父與俞平伯先生相約,一起去看望病中的朱先生遺孀,此時距朱先生逝世已經快三十年。祖父在給俞先生的信中寫道:
下書訪佩弦夫人之事。前曾相約,五一以后共往一訪。今五月將盡,故此奉商。弟可以要教部之車,而清華道遠,耗油量多,不欲以私事而享此“法權”。至于雇車,其事不易,費亦不少??紤]久之,是否容弟先往,緩日再為偕訪。弟已托人探詢到朱夫人宿舍,于何站下車,入清華何門為便。
到清華之公共汽車自平安里出發(fā),則夙知之也。
這一年祖父八十二歲,當時沒有出租汽車,從祖父住處去遠在郊外的清華大學,非常不方便。俞先生回信同意祖父先去,祖父于是進一步“詳細探明到彼之遠近”,弄明白“下公共汽車而后,只須步行一站光景即到”,自恃“弟之足力猶能勝也”。到五月三十日終于成行,并寫信向老友報告經過:
昨日上午與至善出城訪竹隱夫人,往返四小時有余,坐一小時,多年積愿,居然得償,堪以自慰,兄伉儷代致意,已經轉告。竹隱夫人不能謂如何佳健,肺氣腫,時覺氣喘,右目白內障,曾動手術,視力已極差。子女五人,在京者僅兩人,喬森在京市農林局,女容雋在北京師院,只能每周或間周來省視一次。有一每日能來三小時之阿姨幫做雜事,長時則獨居一室。此境不能多想,設或臨時病作,步履傾跌,呼而無應,如何是好。弟于此未敢說出,今作書簡述,自當以所慮相告。
老派人的古板做法,在今天看來有些陳舊。不過,我們至少從這里看到友誼給人帶來的另一種自慰。記得也是在“文革”后期,祖父去上海復旦看望郭紹虞先生,市里要派一輛小車給他,祖父想了想,決定還是坐三輪車去,因為他覺得看望朋友是私事,而且坐小車去也有擺闊之嫌疑,祖父不愿意讓老朋友感到陌生。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割脖子換腦袋,同生共死,這是友誼的一種過分夸大。友誼根本用不到走那樣的極端,根本用不著出生入死。友誼有時候都是些婆婆媽媽的小事,簡單,瑣碎,平淡,是“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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