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廣平:最后的一天

發(fā)布時間:2025-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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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一整個夏天,正是魯迅先生被病纏繞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光,許多愛護他的人都為了這個消息著急。然而病狀有些好起來了。在那個時候,他說出一個夢:他走出去,看見兩旁埋伏著兩個人,打算給他攻擊,他想:你們要當著我生病的時候攻擊我嗎?不要緊!我身邊還有匕首呢,投出去擲在敵人身上。

  夢后不久,病更減輕了。一切惡的征候都逐漸消滅了。他可稍稍散步些時,可以有力氣拔出身邊的匕首投向敵人——用筆端沖倒一切——還可以看看電影,生活生活。我們戰(zhàn)勝“死神”。在謳歌,在歡愉。生的欣喜布在每一個朋友的心坎中,每一個惠臨的愛護他的人的顏面上。

  他仍然可以工作,和病前一樣。他與我們同在一起奮斗,向一切惡勢力。

  直至十七日的上午,他還續(xù)寫《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以前有《關于太炎先生二二事》一文,似尚未發(fā)表)一文的中段(他沒有料到這是最后的工作,他原稿壓在桌子上,預備稍緩再執(zhí)筆)。午后,他愿意出去散步,我因有些事在樓下,見他穿好了袍子下扶梯。那時外面正有些風,但他已決心外出,衣服穿好之后,是很難勸止的。不過我姑且留難他,我說:“衣裳穿夠了嗎?”他探手摩摩,里面穿了絨線背心,說:“夠了?!蔽矣终f:“車錢帶了沒有?”他理也不理就自己走去了。

  回來天已不早了,隨便談談,傍晚時建人先生也來了。精神甚好,談至十一時,建人先生才走。

  到十二時,我急急整理臥具。催促他,警告他,時候不早了。他靠在躺椅上,說:“我再抽一支煙,你先睡吧。”

  等他到床上來,看看鐘,已經(jīng)一時了。

  二時他曾起來小解,人還好好的。

  再睡下,三時半,見他坐起來,我也坐起來。細察他呼吸有些異常,似氣喘初發(fā)的樣子。

  后來繼以咳嗆,咳嗽困難,兼之氣喘更加厲害。

  他告訴我:“兩點起來過就覺睡眠不好,做惡夢?!蹦菚r正在深夜,請醫(yī)生是不方便的,而且這回氣喘是第三次了,也不覺得比前二次厲害。為了減輕痛苦起見,我把自己購置在家里的“忽蘇爾”氣喘藥拿出來看:說明書上病肺的也可以服,心臟性氣喘也可以服。并且說明急病每隔一二時可連服三次,所以三點四十分,我給他服藥一包。至五點四十分,服第三次藥,但病態(tài)并不見減輕。

  從三時半病勢急變起,他就不能安寢,連斜靠休息也不可能。終夜屈曲著身子,雙手抱腿而坐。那種苦狀,我看了難過極了。

  在精神上雖然我分擔他的病苦,但在肉體上,是他獨自擔受一切的磨難。

  他的心臟跳動得很快,咚咚的聲響,我在旁也聽得十分清澈。

  那時天正在放亮,我見他拿左手按右手的脈門。脈跳得太快了,他是曉得的。

  他叫我早上七點鐘去托內(nèi)山先生打電話請醫(yī)生。我等到六點鐘就匆匆地盥洗起來,六點半左右就預備去。他坐到寫字桌前,要了紙筆,戴起眼鏡預備寫便條。我見他氣喘太苦了,我要求不要寫了,由我親口托請內(nèi)山先生好了,他不答應。無論什么事他都不肯馬虎的。就是在最困苦的關頭,他也支撐起來,仍舊執(zhí)筆,但是寫不成字,勉強寫起來,每個字改正又改正。寫至中途,我又要求不要寫了,其余的由我口說好了。他聽了很不高興,放下筆,嘆一口氣,又拿起筆來續(xù)寫,許久才湊成了那條子。那最后執(zhí)筆的可珍貴的遺墨,現(xiàn)時由他的最好的老友留作紀念了。

  清晨書店還沒有開門,走到內(nèi)山先生的寓所前,先生已走出來了,匆匆地托了他打電話,我就急急地回家了。

  不久內(nèi)山先生也親自到來,親手給他藥吃,并且替他按摩背脊很久。他告訴內(nèi)山先生說苦得很,我們聽了都非常難受。

  須藤醫(yī)生來了,給他注射。那時雙足冰冷,醫(yī)生命給他熱水袋暖腳,再包裹起來。兩手指甲發(fā)紫色,大約是血壓變態(tài)的緣故。我見醫(yī)生很注意看他的手指,心想這回是很不平常而更嚴重了。但仍然坐在寫字桌前椅子上。

  后來換到躺椅上坐。八點多鐘日報(十八日)到了。他問我:“報上有什么事體?”我說:“沒有什么,只有《譯文》的廣告?!蔽抑浪獣缘酶嘈?,我又說:“你的翻譯《死魂靈》登出來了,在頭一篇上?!蹲骷摇泛汀吨辛鳌返膹V告還沒有?!?/p>

  我為什么提起《作家》和《中流》呢?這也是他的脾氣。在往常,晚間撕日歷時,如果有什么和他有關系的書出版時——但敵人罵他的文章,他倒不急于要看,——他就愛提起:“明天什么書的廣告要出來了?!彼麘阎约河『昧艘槐竞脮霭鏁r一樣的歡情,熬至第二天早晨,等待報紙到手,就急急地披覽。如果報紙到得遲些,或者報紙上沒有照預定的登出廣告,那么,他得失望,虛擬出種種變故,直至廣告出來或刊物到手才放心。

  當我告訴他《譯文》廣告出來了,《死魂靈》也登出了,別的也連帶知道,我以為可以使他安心了。然而不!他說:“報紙給我,眼鏡拿來?!蔽野涯怯袕V告的一張報給他,他一面喘息一面細看《譯文》廣告,看了好久才放下。原來他是在關心別人的文字,雖然在這樣的苦惱狀況底下,他還記掛著別人。這,我沒有了解他,我不配崇仰他。這是他最后一次和文字接觸,也是他最后一次和大眾接觸。那一顆可愛可敬的心呀!讓他埋葬在大家伙的心之深處罷。

  在躺椅上仍舊不能靠下來,我拿一張小桌子墊起枕頭給他伏著,還是在那里喘息。醫(yī)生又給他注射,但病狀并不輕減,后來躺到床上了。

  中午吃了大半杯牛奶,一直在那里喘息不止,見了醫(yī)生似乎也在訴苦。

  六點鐘左右看護婦來了,給他注射和吸入酸素、氧氣。

  七點半鐘我送牛奶給他,他說:“不要吃。”過了些時,他又問:“是不是牛奶來了?”我說:“來了?!彼f:“給我吃一些。”飲了小半杯就不要了。其實是吃不下去,不過他恐怕太衰弱了支持不住,所以才勉強吃的。到此刻為止,我推測他還是希望好起來。他并不希望輕易放下他的奮斗力的。晚飯后,內(nèi)山先生通知我(內(nèi)山先生為他的病從早上忙至夜里,一天沒有停止):希望建人先生來。我說:“日里我問過他,要不要見見建人先生,他說不要。所以沒有來?!眱?nèi)山先生說:“還是請他來好?!焙髞斫ㄈ讼壬鷣砹?。

  喘息一直使他苦惱,連說話也不方便??醋o和我在旁照料,給他揩汗。腿以上不時地出汗,腿以下是冰冷的。用兩個熱水袋溫他。每隔兩小時注強心針,另外吸入氧氣。

  十二點那一次注射后,我怕看護熬一夜受不住,我叫她困一下,到兩點鐘注射時叫醒她。這時由我看護他,給他揩汗。不過汗有些粘冷,不像平常??郑途o握我的手,而且好幾次如此。陪在旁邊,他就說:“時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蔽艺f:“我不瞌睡。”為了使他滿意,我就對面地斜靠在床腳上。好幾次,他抬起頭來看我,我也照樣看他。有時我還陪笑地告訴他病似乎輕松些了。但他不說什么又躺下了。也許這時他有什么預感嗎?他沒有說。我是沒有想到問。后來連揩手汗時,他緊握我的手,我也沒有勇氣緊握回他了。我怕刺激他難過,我裝作不知道。輕輕地放松他的手,給他蓋好棉被。后來回想:我不知道,應不應該也緊握他的手,甚至緊緊地擁抱住他。在死神的手里把我的敬愛的人奪回來。如今是遲了!死神奏凱歌了。我那追不回的后悔呀。

  從十二時至四時,中間飲過三次茶,起來解一次小手。人似乎有些煩躁,有好多次推開棉被,我們怕他受冷,連忙蓋好。他一刻又推開,看護沒法子,大約告訴他心臟十分貧弱,不可亂動,他往后就不大推開了。

  五時,喘息看來似乎輕減,然而看護婦不等到六時就又給他注射,心想情形必不大好。同時她叫我托人請醫(yī)生,那時內(nèi)山先生的店員終夜在客室守候。(內(nèi)山先生和他的店員,這回是全體動員,營救魯迅先生的急病的。)我匆匆囑托他,建人先生也到樓上,看見他已頭稍朝內(nèi),呼吸輕微了。連打了幾針也不見好轉。

  他們要我呼喚他,我千呼百喚也不見他應一聲。天是那么黑暗,黎明之前的烏黑呀,把他卷走了。黑暗是那么大的力量,連戰(zhàn)斗了幾十年的他也抵抗不住。醫(yī)生說:過了這一夜,再過了明天,沒有危險了。他就來不及等待到明天,那光明的白晝呀。而黑夜,那可詛咒的黑夜,我現(xiàn)在天天睜著眼睛瞪它,我將詛咒它直至我的末日來臨。

  十一月五日,記于先生死后的二星期又四天

  (原載于1936年11月15日上?!蹲骷摇吩驴?/p>

作者:許廣平
責任編輯:張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