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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廣平:魯迅先生與家庭

發(fā)布時間: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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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伏園先生在《哭魯迅先生》里,曾經(jīng)這樣寫過:

  “魯迅先生的房中總只有床鋪、網(wǎng)籃、衣箱、書案這幾樣?xùn)|西。萬一什么時候要出走,他只要把鋪蓋一卷,網(wǎng)籃或衣箱任取一樣,就是登程的旅客了。他永遠(yuǎn)在奮斗的途中,從來不夢想什么是較為安適的生活。他雖是處在家庭中,過的生活卻完全是一個獨身者?!?/p>

  在北京時代魯迅先生的生活,上面幾句話真可以概括無余了?!坝肋h(yuǎn)在奮斗的途中”,這是我們孫師兄最的確的評語。惟其如此,對于家庭多少較一般人冷淡,奮斗的結(jié)果難免犧牲,豫(預(yù))料到會犧牲了,還有什么看不透,忍不住,舍不掉的么?一個社會的戰(zhàn)士,對于家庭的注意自然相當(dāng)?shù)。说木烤褂邢?,各方面周到是很難得的。

  隨手舉一個簡單的例:我們初到上海的時候,住在景云里的最末一幢房子里。有一天,差不多是深秋,天快暗了,他還在那里迷頭迷腦,聚精會神,拿著筆在寫不完地盡寫盡寫。我偶然雙手放在他的肩上,打算勸他休息一下,那(哪)曉得他筆是放下了,卻滿臉的不高興。我那時是很孩子氣,滿心好意,遇到這么一來,真像在北方極暖的溫室驟然走到冰天雪地一樣,感覺到氣也透不過來地難過。稍后,他給我解釋:“寫開東西的時候,什么旁的事情是顧不到的,這時最好不理他,甚至吃飯也是多余的事?!边@個印象給我是非常之深刻的,從此處處更加小心,聽其自然了。但是在我們的生活里,他總勉強著自己,從來沒有因為寫作忙急而不和我在一起吃飯的,也可見他盡可能地在遷就別人。

  在北京,他房子的北面像倒放的品字,他就在倒下的口字中作為臥室兼書室,三個口字當(dāng)中的地方,東北角放著日常用的吃飯桌椅,西北角是一只木櫥,西面放一衣架和柳條箱,經(jīng)常打開著,這里放些他日用的襯衣褲,什么時候高興換了,就自己去拿。東南角還擺一只面盆架、水桶,要洗面了,也是自己隨便什么時候都方便的。后來在上海,因為工作的忙迫,這些瑣碎的照料隨時我可以效勞了,他就時常向人感嘆似的說:“現(xiàn)在換件衣服也不曉得向什么地方拿了?!?/p>

  我曾經(jīng)遇到過一位舊時代的官僚親戚,他每回到家里來,就像一只貓走到一個鼠窩里一樣,立刻聲息全無。偶不小心,就聽到訓(xùn)斥的告誡說:“我是掌舵的,船怎樣走要依我。你們是坐船的,沒有我不行,你們不許做聲!”坐船的人會能過問或配懂得開船的嗎?這真是專制家長的自白。我有時跑到他的家里探望一下,遇到的時候,也是坐他船的了,一樣的不好做聲,然而心里卻十二分的不舒服。魯迅先生卻相反,不但不像掌舵,倒像坐船的,一任我們意思。自己能動手的就做,沒有空我?guī)退部梢?,但絕不勉強,總要看我的能力而定。對于女工,從來是沒有呼喊責(zé)備過一聲的。遇到我不在家,要泡茶了,就自己捧著茶壺走下樓梯,到廚房去,自己動手燒水也可以,如果不是女工見到接過來代勞的話。就是這樣的,盡自己動手,絕對不肯從樓上高聲喊叫人來的。

  在家庭里,有三樣?xùn)|西是他最恨的:貓,蟑螂,蒼蠅。在《朝花夕拾·狗·貓·鼠》里,說明他的仇貓,“在十歲上下的時候,……吃了我飼養(yǎng)著的可愛的小小的隱鼠”。 到后來,他書桌旁那玻璃缸養(yǎng)著的十尾“蘇州魚”,忽然短少了,沒有尸體,周圍也看不到跳出的痕跡。幾次的疑案,忽然在一天夜飯后回到房里,電燈一亮,一只貓從玻璃缸旁竄逃,于是疑團頓息似的,見到貓就趕去打。有時我先睡熟了,聽到樓下客堂沖擊的聲響,莫名其妙地趕緊跑下去一看,原來關(guān)起門窗,他拿著棒在打貓,貓南北地跳,朝著兩頭的窗,是困獸,卻不善斗。他則追奔逐北地兩頭跟著去打,見到我來了,也招呼加入戰(zhàn)線,如果不是偶然的機會給它得間脫逃,準(zhǔn)會死在亂棒之下的。蟑螂是夜里才出來,要消滅它,這時候比較便當(dāng);蒼蠅呢,夜里卻喜歡釘在屋頂上,最便于撲滅。這兩種動物棲息的大本營卻是廚房,在最多的時候,是夜靜,他往往拿著殺蟲噴射藥水,跑到廚房,驟然開亮電燈,朝著見到的蟑螂噴射。蒼蠅夜里不大會動的,就留在找不著蟑螂之后,爬到桌子上向天花板噴,每天數(shù)十只,積久了數(shù)目也很可觀的。這樣一方面除害,一方面在他也算是最活用肢體運動的機會了。他為什么對這兩種小動物如此仇恨呢,蒼蠅是傳染病的媒介,消滅它不用多說。至于蟑螂,卻最是他的對頭,他愛書如命,是人所盡知的,他說:“蟑螂最可惡,什么書都吃。撒了些污,又給書都弄臟了。身子又扁又滑,逃得真快,隨便什么縫子都鉆得進去,真可惡?!彼砸灰姷?,正是仇人眼里格外分明,就立刻脫了一只鞋子握在手里,連忙的打逃了,就赤著一只腳去追,追的機會一多,來不及洗腳,黑著腳底的事就時常有了。這種絕不放過的態(tài)度,如果不是了解他對于書的愛護,一定要批評是徒費精神的,然而正是他徹頭徹尾毫不寬容之處。

  日常生活用度的支出,他絕不過問,然而他的買書帳自己是記下來的,當(dāng)他想要買《四部叢刊》之類做文學(xué)史的準(zhǔn)備材料時,曾經(jīng)為了要花去幾百塊錢而游移不定了好久,還是我勸了才決定買的。至于我自己衣著的不講究等,是一面不愿意和他做太相反的對比,更不愿意在不必要的地方花去他絞腦汁換來的金錢,而他卻時常笑笑地說:“看你這樣落拓,去買一些新的來吧!”我說:“要講究,你這點錢不夠我花呢?!北舜艘恍σ簿土T了。

  (原載1939年10月20日《上海婦女》 第三卷第九期)

作者:許廣平
責(zé)任編輯:張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