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人:銀杏樹
上海真是熱鬧的地方,也許特別在熱天的時候,牌聲。留聲機或無線電的聲音,有時更有爆仗聲,往往鬧得人不能睡覺。這實在是很窘的。有時候,譬如燈下寫了點東西,看看時候已經十一點鐘了,趕緊睡下,想望早點睡熟,以便明天起來好做事情。偏偏這邊鄰居的牌聲還沒有停止,那邊又開起留聲機來了。逢年過節(jié)還要放爆仗,這自然更其擋不住。而且常常這等聲音還沒有鬧了,賣餛飩的又來了。廣東餛飩擔是敲竹板的,發(fā)出必必剝剝尖脆的聲音,本地餛飩擔是敲竹筒的,發(fā)出沉重的鈍聲。我的故鄉(xiāng)也有這樣的餛飩擔,但是用短木棒敲在竹筒上,聲音比較的低些,上海的餛飩擔往往用短鐵棒來敲,聲音也就特別響亮了。有時候剛把思想制止住,正要睡去,接連的被外面闖進來的聲浪數(shù)次鬧醒之后,便會許多時期睡不著。第二天因為睡眠不足,身體覺得不清爽,就不能好好的做事槽了。
近幾天來,這等鬧人睡眠的聲音沒有減少,卻加添了賣熱白果的聲音了。白果擔子挑來歇下,便發(fā)出鑊子里炒白果的索朗朗的聲音來,賣白果的人一面口中唱道:“糯糯熱白果,香又香來糯又糯,白果好像鵝蛋大,一個銅板買三顆!”但是我覺得白果擔倒并不怎樣吵鬧的。因為叫唱的聲音并不十分高,而且挑來得早,回去也早,有時候倒覺得叫賣聲中帶給我們秋天來了的消息,使人知道白果賣了之后,將有檀香橄欖買。荷花不開了,燕子要回到馬來、印度等地方去了。
上海秋天雖然各處賣熱白果,但是白果樹卻很少見的。我的故鄉(xiāng)有很大的白果樹。它又稱銀杏,有些講花木的書上又叫它公孫樹,意思是說它的成長很慢,阿公種植的白果樹,須到孫子手里才開花結子。日本的植物學書上便常用這名稱的,它在科學上的名字是“Ginkgo
biloba”。它是植物界中的老古董。它的系統(tǒng)是從中生代侏羅紀傳來,到了現(xiàn)在只剩下它一種了。中國是它的家鄉(xiāng)。普遍只見它種在廟字寺院里,有些植物學者疑心現(xiàn)在已沒有自生的白果樹了,米耶爾(Meyer)雖說浙江山中還有自生的,但是個別有些人卻不相信他的話。
植物學者雖覺得白果樹已漸衰亡,但是人工種植的卻還很多。它很容易種,只要把種子種在泥土里,大約五十天后芽便出來了。它幼時樹形像座塔,后來枝條散開,成了傘狀的大樹。據說最大的白果樹能長高到九丈以上,但普遍沒有這么大。它的葉子有長柄,葉身很像內地扇爐子用的,“火扇”。到了秋天,變成黃顏色,是很好看的。它是落葉樹,冬天只剩下枝干。
白果是雌雄異株的,大約四月間開花?;O簡單,沒有花萼、花瓣這些東西。雄花只在一條柄上著生些雄蕊,每個雄蕊只生兩個花粉囊。雌花只在每條長柄上著生兩個裸出的胚珠。因為它的花太不明顯了,一般人從不曾看見過,因此便造下一個靠不住的傳說,說白果樹的花是“大年夜”(陰歷除夕)后半夜開的,而且開的時間又極短,只閃三閃,就不見了。這傳說先前曾有一個長塘鄉(xiāng)人上過一次當。他是一個求知心很切的人,大年夜的后半夜里,跑到近地的一株白果樹下等候它開花,足足等了半夜,不見一點動靜,這才使他對于那傳說發(fā)生了疑惑。
但白果樹的確是開花的,不過不在冬未,卻在春未生葉的時候。胚珠長大起來后,變成一個種子,形狀很像杏子,顏色也是黃的,但皮膚很光滑。除去外面的薄皮和肉質,里面包著一層白色堅硬的薄殼,這便是普通所賣的白果,長足的白果,連外面的廣人約只有三生的密達大,除去肉質,那核自然更小了,上海灘上的白果,似乎特別小,然而賣白果的人偏說“好像鵝蛋大”。未免太夸張,可是比之于有些廣告,卻要算是老實的了。
我個人呢,雖不愛吃白果,但很愛白果樹。它的木材雖不甚堅硬,然而紋下細密,色白微黃,略帶絲光,漆上中國的黃漆,顏色極光亮。你只要去問木工,他會告訴你用“銀杏板”做書箱之類是很好的。還有,它的葉子上從不見會生蟲,因此我想到做“馬路樹”一定很適宜的。北平的路旁常種著槐樹和洋槐,葉上常生一種青色的幼蟲,仿佛名叫槐蠶,它有時候吐出絲來,掛在半空里,或者掉在路旁,行人如不當心,就會碰在面孔上,或者腳下踏成蟲醬。上海馬路旁種的多是彼懸木,它的掌狀的大葉還好看,只是會生一種毛刺蟲——雀甕蛾的幼蟲一一身上生著刺,如果刺在赤膊的身子上,是很疼痛的。白果樹上不生這等蟲,葉子又好看。它也是落葉樹,夏季生葉很密,可以遮住太陽,冬季葉子脫落了,不致阻礙陽光,和彼懸木等一樣。
(責任編輯:夏傳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