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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敘倫:我在六十歲以前(二)

發(fā)布時間:2011-05-12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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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是清朝光緒二十六年,北方出了義和團的事件,歐美日本八國聯軍攻人北京,皇太后皇帝都向西安逃跑了。那時杭州有三份上海報紙,是《申報》、《新聞報》、《中外日報》,但是我們書塾里只教員室有報看,我們哪里敢進去。這位陳老先生卻常常把時事告訴我們。一日,他把我叫得去,告訴我聯軍進了北京,皇帝走了。我好象天向我頭上壓下來了,就號啕大哭。他老卻不響,直待我哭得太傷心了,他才對我說:“你不要哭,慢慢對你說?!蔽衣犓恼f話,好象基督徒相信《圣經》一樣,曉得他老必定有個道理的,也就止了淚。他老說:“你去息息罷?!蔽覂刃倪€是凄涼得很,也沒有話說,就退出了。

  后來他老并不怎樣特別地告訴我什么,但是、我們從他老講歷史里說到六朝五代和宋明亡國的事,我們不知不覺了解我們所處的時代了。他老又叫我們在課外看《天演論》、《法意》,和《黃書》、《伯牙琴》?!睹饕拇L錄》一類的書,我們又不知不覺懂得須要革命了。因此我們考試文里也大變了色彩。

  我在二班里,也是半年就和全班的同學一起升了頭班??墒俏铱嗔?,因為他們的算學都是學微積了,而我連三角也學不好。英文也連造句還咯哩咯嗒,改學日文,又討厭他總是鬼話。不過我在歷史、國文、掌故(這門功課有些特別,大概等于現在的政治學、經濟學里的概論,而又只限于中國歷史以內,并且沒有教本,只在《九通》里面自己摸索)方面的成績,除了湯爾和、杜士珍兩位同學外,我總超過其他同學們,所以保持了在頭班的地位。

  我在頭班半年不到,和湯杜兩位同學的成績又超過了其他同學,忽然把我們三個加了一個特班生的頭銜,卻仍在頭班里讀書,這是在前清光緒二十七年上半年。下半年書塾里又出新花樣了,加設師范生六名。備班學生一班,備班取來的都是象現在初小一二年級的學生。師范生呢,并非另開一班,也不增加教育科目,就是給我和湯杜兩位同學,和還有周繼善、葉誠然、龔壽康三位同學(都是頭班生)加了一個職務,叫我們去教備班學失,不過不算正式教員,所以特立這個名目。

  我們在備班里,一面是教師地位,一面還是同學地位。我們對于這班里的小兄弟,真是看得和自己的兄弟一樣。而我們的教法,不但用了陳老先生教我們的方法:“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我們和他們真“德漠克拉西”。我們有時設了一個問題,反而自己退下講臺來坐在學生位子上,請他們里面自動要說話的上去互相質問辯難。所以他們也和我們親熱得要死。他們里面有一個楊崇英,是書塾總理的孫子,不過十二三歲,先和我在新四班里同學,他后來告退了,這時重復進來,他每次能夠佩侃而談。還有一個傅孟,也是了不得的。

  這時,我們書塾里還沒有體操,我們到求是書院里去看了一番,“不勝欣慕之至”,就由高級同學發(fā)起向總理(就是校長)上書,請求增加體操科目。起初總理以為這是不需要的,后來終究被我們的“絕妙好詞”感動了,增加了體操。我對這事,倒大感興趣,翻杠子、蕩秋千,居然第二手。

  我們又發(fā)起組織同學了,一個現在學生會似的組織,由我們幾個高級同學來領導,雖則形式上很不完全,精神上倒很團結。我們幾個人常常晚上到年級較低的同學宿舍里集合他們,作演講、辯論,很似現在的座談會。

  照例,每年端午、中秋、年底三個時間,要由杭州府、錢塘縣、仁和縣輪流來考試。他們拿了卷子回去,評定了次第,五名以前都有獎金。有一回輪到錢塘縣,知縣黃大華先生,倒是一個有學問的,可是他偏闖了一個亂子。他隨意把我們升降了,頭班的降到三班,四班的升到二班,平日成績好的偏偏都落入次等。我們大哄起來,好在校方并不依照他的評定辦理,我們卻大家都不愿意接受他的獎金。說也可笑,一共也不過五六十塊錢(銀元),我們卻要辦一個藏書樓了。湯爾和會刻圖章,他就犧牲了石頭一方,刻了”皆大歡喜樓藏書”七個字,捺在買來的一些當時新出的課本書籍上。那時杭州出了一份線裝書式的白話報,其實都是求是、養(yǎng)正兩校的教員的作品。我們就定了幾份,供給同學看看。

  這時,我的十七歲光陰過完了,養(yǎng)正書塾也改為杭州府中學堂,我們六個師范生都要在明年(光緒二十八年)暑假畢業(yè)。校方預定派我和湯杜到日本去留學,我們約定去學陸軍,學了回來就好革命。(后來湯爾和曾去日本,一度進成城學校。)可是將要畢業(yè)的前兩個月,卻給我們一個留學計劃的根本打擊。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同學們合理的思想發(fā)展了,我們組織起來了,對于校方古典式的一切會表示不滿。在歷史上,學生一進了校門,除了工友們以外,都是師長,尤其是在四十多年前,師字是和天地君親成了聯系的,杭州人家家里往往供著一塊天地君宗師的牌位,便可以曉得師字的尊嚴,所以書塾里的職員,人人自以為師,個個自以為長。我們塾里一位“學正”先生(類似現在的總務主任),真很神氣,大家就把他做了攻擊的對象,但是平常對他還是禮貌不衰。

  二十八年清明時節(jié),西子湖邊,山盤翠髻,水皺青絲,柳似舞腰,桃如含笑,怎不逗起我們的春情。向來清明、立夏這些節(jié)日是放假的,這年卻改了規(guī)則。我們向學正先生要求,請向監(jiān)督(改學堂后,總理也改叫監(jiān)督)商量,仍舊放假。他說:“不行”,自然大家不高興。我們幾個師范生卻有點不師范了,就和幾個頭二班里的同學請了假,溜到西湖上,賒了幾匹馬,大家輕衫軟策,游山玩水,好不賞心悅目。哪里曉得半路上碰著了學正先生,三名轎夫,一乘快轎,沖到我們馬前,來個照面。彼此來不及招呼就過去了。這日晚上,我們就聽見這位學正先生在那里和教員們說我們不遵規(guī)則,還有形容我們的兩句話,是“扇子揚揚,馬鞭揮揮”。我們想他也何嘗守規(guī)則,大家就有了一肚子氣。

  一會兒到立夏節(jié)了,當然沒有放假的希望,大家倒也不想出去。

  一日,我們六個師范生正陪著陳老先生吃晚飯。(我們有特別權利在宿舍里開飯,請他老同吃。)忽聽到樓下飯廳里那位學正先生的聲音很高,還有拍桌子的聲音。趕緊叫工友去看,他回來說:“邵師爺同傅少爺、徐少爺相罵,邵師爺坐得轎到監(jiān)督屋里去哉。”我們趕緊下去一問,方曉得和這位學正先生同桌子吃飯的同學傅振紳(后來改名銳,宇毋退)、王孚,徐景清三位,吃飯時候談天,被學正先生斥責了,所以爭起來。我們曉得學正先生向監(jiān)督那里一去,這三位同學定被嚴厲的處分了。向來我和湯杜兩同學是被監(jiān)督特別看待的,這時湯爾和因病睡在隔壁醫(yī)院里,大家就推我和杜士珍也趕到監(jiān)督家里去,好替那三位同學說說話。可憐,我們是一盞燈籠兩條腿,怎樣趕得過學正先生的轎子。半路上就看見“翰林院編修”的燈籠,曉得監(jiān)督向校里來了,又急忙回身就趕。趕到了校里,只見全校的同學已布滿在監(jiān)督辦公室外面院子里,好些教員都在監(jiān)督辦公室外面君子堂里,監(jiān)督準備開除三位同學的學籍了。

  我們幾個高年級的同學都急了,有什么辦法?有什么辦法?請總教習(陳老先生)來救救他們,就把陳老先生請來。他老一聽要開除學生,便“怒發(fā)沖冠”,一口氣跑進監(jiān)督辦公室,正碰著監(jiān)督手拿朱筆要寫開除條子(那時開除學生要監(jiān)督親筆用銀朱寫條子的)。他老迫不及待地向監(jiān)督說;“不能!不能!”監(jiān)督只是不理會,他老更急得喊:“先生,先生不能,不能!”監(jiān)督才慢慢地說;“本監(jiān)督自有權衡,該教習無得干預。’他老的“無明火”自然燒起來了。便說;“那末我辭職罷!”這句話方說出他老的口,這時我們也混在“君子堂”里,所以聽得明白,便嚇得往院子宣布,總教習辭職了。就有潮涌似的聲音,“陳先生辭職,我們也走!”大家聚起來商量辦法,一面湊出錢來租一所房子,預備暫時安頓身子,一面做了一篇呈文,直到巡撫、布政使、按察使(當時稱為三大憲)那邊去控告這位學正先生。第二天早是大家向孔子牌位行禮而別。這樣一來,校方就用分化我們的手段,用感情來抽回一小部分,我們六個師范生除了湯爾和在病外,也都被開除了??墒潜O(jiān)督寫條子,不用朱筆而用墨筆,“以示優(yōu)異”。后來我們還聽得監(jiān)督寫開除我們的條子,還流了淚說:“我手里只造就了這幾個人,偏還在我手里開除他們?!?br />
  說到我的革命思想,是發(fā)生在十六歲。那時,我讀了王夫之的《黃書》、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和《明季稗史》里面的《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一類的書,有了民族民權兩種觀念的輪廓,”這年又碰上了義和團的事變,八國聯軍沖破了北京,就峻深了我的民族觀念,又讀了些盂德斯鳩的《法意》、盧梭《民的論》的譯本,和李提摩泰的《泰西新史攬要》(十三年,我代理教育部部務,后藏班禪喇嘛來北京,我去訪問他的時候,遇見了李提摩奉先生,他已七十歲左右了。一口很好的中國官話。但陸丹林先生告訴我李提摩泰在一九一九年四月十七日死在倫敦,享年七十四歲。怕我遇到的是另一個李提摩泰。)一類的書,不知不覺地非要打倒?jié)M洲政權,建立民主國家不可,并且就想找同志了。

  在同學里,和湯爾和、杜士珍也基于這點上拜了把子,還想向求是書院里找同志。當時求是書院里有蔣尊簋、蔣百里、史久光、李斐然、周承菼、許壽裳,錢家治等一輩,我們就想聯絡一起。后來二蔣和史、李、周五位都往日本學陸軍,我們三杰(這是當時外面稱我和湯杜的,因為我們在養(yǎng)正書塾里是特班生,同學就把我們和周繼善、葉誠然、龔壽康聯起來,又稱六君子,這是他們給我們開玩笑的。那時距離“戊戌政變”不過兩年,所以他們這樣叫我們。)也決意待畢業(yè)后往日本學陸軍,不想巴望得可以達目的時候,竟為了抱不平,幫同學,被學校除名了。

(責任編輯:夏傳磊)

作者:馬敘倫     責任編輯:xiachuanl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