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倫:我在六十歲以前(十一)
這信去后半年光景,朱先生從英國慶子賠款委員會里每月?lián)芙o我二百元的生活費,直到三十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戰(zhàn)事發(fā)生止,總算支持住了。
這年秋天,姜紹謨先生來到上海,做地下工作,和我一起住,因為我有家眷的,要我替他掩護掩護。十二月里,汪精衛(wèi)已在愚園路六六號,和日本派來的某某商結(jié)賣國“協(xié)定”了;起初是陶希圣、高宗武幫助汪精衛(wèi)在搞的,后來把陳公博從香港找得來,姜先生請我去找一下公博,因為他是北大學生,而且還聽我的課的,我自然“義不容辭”,托人約公博談了一次;他對我說:“我和汪先生雖然同樣主張和平,但是,我不主張有行動,更不愿汪先生上臺;現(xiàn)在,商結(jié)‘協(xié)定’,對方壓迫得很厲害,我在盡量地減輕損失”,并且具體的舉了些事實,我現(xiàn)在記不得了;他問我輿論怎樣?我說:“和平是大家希望的,但是也不愿意‘瓦全’的和平?!彼c點頭,最后他說;“我和汪先生關(guān)系太深了,如果,他竟要上臺,我只有犧牲了,那時,還要師友來幫忙?!蔽艺f:“我還是勸你不出來吧,我呢,早決定不出來?!本痛宋帐侄鴦e。
過了兩日,我寫了三首詩,托人交給他,如今也寫在下面;
我愛當年陳白沙,靜中修養(yǎng)茁萌芽。(公博廣東人,他在北大聽我的課,和譚平山坐在一塊兒,安靜不過,他們參加發(fā)起中國共產(chǎn)黨,也“不露頭角”。)已成桃李垂行畔,更作瑚璉蔚國華。一時官柳搖金佩,三載烏衣駐玉車。卓犖聲名吾黨健,還須珍重向無涯。
立齊立楚(張邦昌劉豫)竟何如?為帝為臣止自娛。討賊使來侵岷廓。連橫約就背商於??墒怪悄颐晌宥Γ吭笇⒒蹌厍Ш?。明朝我艤春江側(cè),同狎鷗波倒玉壺。
一椎博浪駭秦皇,三戶居然殪虎狼。莫道書生無大業(yè),早將奇
創(chuàng)司常。龍象已嗟回短命(胡漢民先生),藺廉能使趙延亡。汪倫本是多情侶,出處還相細細商。
第三首還叫公博去勸汪精衛(wèi),然而事實已早定,我也不過盡心而已。二十九年二月我有詩三首,就為汪精衛(wèi)做的,寫在下面:
垂老聞將割燕云,更輸歲幣更監(jiān)殷。連橫計就秦為長,和議稱臣構(gòu)署文。
不師沫請歸侵地,不學汪锜作國神。降表獨修歸命急,降王長已屬他人。
匹失犒敵有弦商,擅結(jié)盟書史未嘗。欲起宣尼問書法,春秋何例比刑章?
此后就和公博沒有往還,他叫人和我說,要來看我,我謝了他,直到勝利的前一年(三十三年)陰歷元旦,他忽然冒雨來了,我是“門無門焉者”,他一徑進了客堂,才和他又見一面,我向他問了些情形,告訴他些“人民疾苦”,勸了他些及早日頭的話,他走了,我又給他一封信,如今又寫在下面:
日者,瑤軒紆道,辱慰朽衰;積愫相傾,未空十一,區(qū)區(qū)愚衷,諒要曲鑒。雞鳴不已,明夷待期;止衣冠于涂炭;起織耕于
沈;使《小雅》之憂,不見于詠嘆;南山之石,可勒其
勤:則瀛王枉道,猶得恕于宋儒;狄相忘身,竟表忠乎唐室。倫雖藏蹤人海,久絕塵緣,耿耿方寸,惟在國民。與兄弦歌一夕,期致千秋。重以眷舊,輒被隆情。報德以德,徒誓如江。用據(jù)古誼,貢此私懷。尚照丹忱,副茲襟望。
這年四月,是我六十歲的“初度”,我寫我生平經(jīng)歷的大概,就此結(jié)束。我從得了神經(jīng)衰弱病以后,記憶力日差,所以對于自身經(jīng)歷的事情,許多僅僅記得大概,上面寫的恐怕還有顛倒錯亂,將來再修正吧。
注1 周赤忱名承菼,海寧人;故求是書院學生。辛亥浙江省會光復之日,赤忱曾為都督一日。余因詢其何以此一日中都督三易?赤忱日:“實一易耳?!币蛉眨骸俺?,余任一標標統(tǒng),家板兒巷;朱介人(瑞)代理二標標統(tǒng),居福祿巷;相距頗近。一日,陳英士向上海來,在介人家食蟹,邀余往與;英士力主革命,余以與英士初面,而介人家屋窄,并卒與人皆伺于窗外,不得深言,持重而已。及武昌事發(fā),余方請假成婚,甫八日;聞訊,即電詢蕭統(tǒng)制,應否銷假。蕭趨余歸,遂謁巡撫增韞;報告銷假。余時例著軍服,且佩刀,增召見來即戰(zhàn)栗。蓋以余予假未滿,懼有故也。余自與英士談后,即陰持將校,特別訓練,有所鼓勵。至是,將校即欲響應,而以格于軍制,未敢徑言于余,為由教官某以陳意;余因指示方略,以待機緣。及上海發(fā)難,褚慧僧(輔成)持上海同人意旨來,余即與王文叔、顧子才、徐允中定謀,攻巡撫署,執(zhí)增韞。事定而突見有都督童伯吹之告示,部下嘩然,即扯去之。所由燃者,以余非同盟會,而事起倉卒,眾意無準耳。此事實也,然亦不必論是非耳?!?br />
注2 二十五年春天或者再遲些,中國哲學會在北平開年會,適之演講他的“鄉(xiāng)先生”程綿莊的學說。程先生固然是清朝“儒林”中的人物(顏玄李塨一派),但近時學者們對他的著作能夠看到的已少,連曉得他的名宇也不多。哲學會演題是要有討論性的;適之只證明程先生是顏李的弟子,是個實用派,說他的學說根據(jù)《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隨后就批評了周敦頤、程穎、程頤等一頓,適之的意思在表彰程先生學說有創(chuàng)造性的。把一個人的哲學,只簡單敘述一下,又只是一位姓名不大有人曉得的哲學家,那只是尋常的演講,叫人只是接受沒法討論的;他說完了,照例有十分鐘的討論,卻沒有人提出問題。其實也真提不出問題,我算是在北大擔任理學講座的,還曉得程綿莊這個人,也讀過周、程、顏、李的書,我便申說了程先生(綿莊)的學說在周程學說里已包含著,周、程的學說也不是完全不講實用的,聽講的人差不多都回頭向我看,適之卻沒有答復。這件事是打落了他的“紗帽翼子”,可能因此不滿意我。
三十六年三月十日寫完
校后記
象這樣平常的我,絕對沒有把“生平事跡”寫出來的必要;而且我曾在我的日記上寫著我死以后把我的遺體燒得一干二凈,不要有絲毫玷污了世界;那末,還可以留著這樣平常的“生平事跡”來費紙墨?所以在三年以前,有一位青年朋友,勸我寫一篇“自傳”,我只是謝謝他的好意。
今年又有一位朋友一定要我寫一篇關(guān)于我的革命工作,我雖然參加過革命工作,但是革命陣線上的一個小卒,還不曾做過行陣工作,有什么好寫?而且在國民的天職上,也不能“自詡有功”,我還常常自己覺得對人民說起來,是一個罪人,因為革命不曾帶給了他們些微的快樂。所以也再三地辭了。
可是,這位朋友仍是再三地逼我寫,因為要拿去補充補充他編的刊物上的篇幅,因此,終究寫了一篇《我在十八歲以后》,因為我曾寫過一篇《我在十八歲以前》;在我寫《我在十八歲以前》的時候,并非為寫“自傳”的“楔子”,因為叫我寫文章的是開明書店出版的刊物——《中學生》,就把我做中學生的經(jīng)過寫出來,補充他的篇幅,實在是一時找不著題目的辦法,不想惹起了麻煩。
我寫好了《我在十八歲以后》,那種刊物上登了一半,便停版了,有幾家出版社便來要求代為出版,終究答應了生活書店,也便把《我在十八歲以前》合并在里面,叫他做《我在六十歲以前》。
但是,我自己覺得我的過去,可以自信的還在做人,總算十不離九,此外算讀書還勤的;可是,學問的成就也微細得可憐。本想時世太平,有“補讀十年書”的福氣,再得成就多些;不想勝利到來,偏又把我驅(qū)上民主運動的隊伍里,一忽兒快要兩年了,一本書也不能從頭到尾看他一遍,覺得對于人民并未見得有益,對于自己,怕就此封住了學問上的進步;而微細得可憐的一些成就,這里并未說到,這原不是“自傳”。
三十六年五月卅一日于上海
(責任編輯:夏傳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