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靈:蘇州拾夢記
已經將近兩年了,我心里埋著這題目,像泥土里埋著草根,時時茁長著鉆出地面的欲望。
因為避難,母親在戰(zhàn)爭爆發(fā)的前夜,回到了濱海一角的家鄉(xiāng),獨自度著她的暮年。只要一想著她,我就仿佛清楚地看見了她孤獨的身影,彷徨在那遭過火災的破樓上??墒俏也荒苋タ此?,給她一點溫暖。
苦難的時代普遍地將不幸散給人們,母親所得到的似乎是最厚實的的一份。她今年已經七十三歲,這一連串悠悠的歲月中,卻有近五十年的生涯伴著絕望和哀痛。在地老天荒的世界里,維系著她一線生機的,除卻對生命的執(zhí)著,也就是后來由大伯過繼給她的一個孩子——那就是我。正如小說里面所寫的,她的命運悲慘得近乎離奇。二十幾歲時,她作為年輕待嫁的姑娘,因為跟一個陌生男子的婚約,從江南的繁華城市,獨自被送向風沙彌天的、遼遠的西北,把一生的幸福交托給我的叔父。叔父原只是個窮書生,那時候在潼關幕府里做點什么事情,大約已經算是較為得意,所以遣人遠遠地迎娶新婦去了;但主要原因,卻是為著他的重病,想接了新婦來給自己沖喜。當時據(jù)說就有許多人勸她剪斷了這根不吉利的紅繩,她不愿意,不幸也就這樣由自己親手造成。她趕到潼關,重病的新郎由人攙扶著跟她行了婚禮,不過一個多月,就把她孤單單地撇下了。我的冷峻的父親要求她為死者守節(jié),因為這樣才不致因她減損門第的光輝。那幾千年來被認作女性的光榮的行為,也不許她有向命運反叛的勇氣?!@到后來她所獲得的是一方題為“玉潔冰清”的寶藍飛金匾額,幾年前卻跟著我家的舊廳堂一起火化了?!褪沁@樣,她依靠著大伯生活了許多年,也就在那些悲苦的日子里,我由她撫養(yǎng)著成長起來。
哦,我忘卻提了,她的故鄉(xiāng)就在那水軟山溫的蘇州城里。
時光使紅顏少女頭白,母親出嫁后卻從此不再有機會踏上她出生的鄉(xiāng)土。悠悠五十年,她在人海中浮蕩。從陜西到四川,又到南國的廣州。驢背的夕陽,渡頭的曉月,雨雨風風都不打理這未亡人的哀樂。滿清的封建王朝覆亡了,父親丟了官,全家都回到浙東故鄉(xiāng),她照舊過著世代相沿的未亡人的生活。家庭逐漸墮入了困境,家里的人逐漸死去,流散了,最后是四五年前的一把火,燒毀了殘破的老家,才把這受盡風浪的老人趕到了上海。
老天憐憫!越過千山萬水,迷路的倦鳥如今無意中飛近了舊枝,她應當去重溫一次故園風物!
可是一天的風云已經過去,她疲倦的連一片歸帆也懶得掛起,“算了吧,家里人都完了,親戚故舊也沒有音訊了,滿城陌生人,有什么意思!”她笑,那是飽孕了人生的辛酸,像驀然夢醒,回想起夢中險0 似的,慶幸平安的苦笑。接著吐出個輕輕的嘆息:“噯,蘇州城里我只惦記著一個人,那是我的小姊妹,苦苦勸我退婚的是她,(我當時怎么肯?。┏黾迺r送我上船,淚汪汪望著我的是她!聽說而今還在呢,可不知道什么樣兒了?有機會讓我見她一面才好!”蹉跎間這愿望卻也延宕了兩年。
一直到前年春天,我才陪著她完成了這傷感的旅行。
是陰天,到蘇州車站時已經飄著沾衣欲濕的微雨。雇一輛馬車進城,得得的蹄聲在石子路上散落。當車子駛過一條旅館林立的街道,她看看夾道相迎的西式建筑,恰像是鄉(xiāng)下孩子闖進了城市,滿眼是迷離好奇的光。我對著這地下的天堂祝告:蘇州城!你五十年前嫁出去的姑娘,今天第一次歸寧了。那是你不幸的女兒,為著鄉(xiāng)土的舊誼,人類的同情,你應當張開雙臂,給她個含笑的歡迎!
但時間是冷酷的家伙,一經闊別便不再為誰留下舊時痕跡,每過一條街,我告訴母親那街道的名字,每一次,她都禁不住驚訝得忽地失笑:“哎喲,怎么!這是什么街?不認得了,一點也不認得了!”
在觀前街找個旅館,剛歇下腳,心頭的愿望浮起。燕子歸來照例是尋覓舊巢,她一踏上這城市,急著要見的是那少年的舊侶??墒俏覀兿蚰膬喝フ夷兀窟@櫛比的住房,這稠密的人海,白茫茫無邊無岸,知是在誰家哪巷?縱使幾十年風霜沒有損傷了當年的佳人,也早該白發(fā)蕭蕭,見了面也不再相認了,但我哪有勇氣回她個不字?
母親在娘家時開得有一家燭鋪,后來轉讓的主人就是那閨友的父親,想著這些年來世事的興替,皇室的江山也還給了百姓,一家燭鋪的光景大約未必便別來無恙。但母親忽然飛來的聰明記起了它。向旅館的茶房打聽得蘇州還有著這個店號,我就陪著她向大海撈針。
燭鋪子畢竟比人經得起風霜,雖然陳舊,卻還在鬧喧喧的街頭兀立。母親高興地迎上去,便向那店伙問訊:“對不起,從前這兒的店主人,姓金的,你知道他家小姐嫁在哪一家,如今住在哪里?”
我站在一旁懷著憑吊古跡似的心情,這老人天真的問話卻幾乎使我失笑。那店伙年輕呢,看年紀不過二十開外,懂得的歷史未必多,“小姐”這名詞在他心里豈不是一個嬌媚的尤物?我只得替她補充:金小姐,那是幾十年前的稱呼,如今模樣該像母親似的一位老太太了。聽著我的解釋,那店伙禁不住笑了起來。
人生有時不缺乏意外的奇跡,這一問也居然問出了端倪。我們依著那燭鋪的指點,又輾轉訪問了兩處,薄暮時到了巷尾一家古舊的黑漆門前。
剝啄地叩了一陣,一位祥和的老大太把我們迎接了進去??墒撬徽J得這突兀的來客。
“找誰,你們是找房子的?”
“不,是找人,請問有一位金小姐可住在這里?”
主人呆了半天,仿佛沒有聽清意思。“哎喲!”母親這一聲卻忽然驚破了小院黃昏的靜寂,她驚喜地一把拖住了主人。
“哦,你是金妹!”
“哦,你是……三姐!”
夜已經無聲地落在庭院里了,還是霏霏的雨。從一對老年人瑩然欲涕的眼睛里,我看出比海還深的人世的歡喜與辛酸,體味著不能用語言表達的奧妙的意思。我的心沉重得很,也輕松得很。我像在一霎時間經歷了半世紀。感謝幸運降臨于我不幸的母親!
把母親安頓在她舊侶的家里,我自己仍然在旅舍里住著。
春快要闌珊了!天氣正愁人,我在蘇州城里連聽了三天潺潺的春雨。冒著雨我爬過一次虎邱,到冷落的留園和獅子林徘徊了一陣。我愛這城市的蒼茫景色,靜的巷,河邊的古樹,冷街深閉的衰落的朱門??墒窃谶@些霧似的情調里,有多少無辜的人們,在長久的歲月中度著悲劇生涯?
但我為母親的奇遇高興。五十年舊夢從頭細數(shù),說是愁苦也許是快樂。人類的聰明并不勝如春蠶,柔情的絲縷抽完了還愿意嘔心瀝血;一生的厄運積累得透氣的空隙也沒有,有時只要在一個——僅僅一個可以訴苦的人面前贏得一聲同情和溫慰,也可以把痛苦洗滌干凈。我不能想象母親的情懷,愿這次奇遇抖落她過去的一切……
第四天晚上離開蘇州時,天卻晴了,一鉤新月掛在城頭,天上鱗鱗的云片都鑲著金邊?!脮脚说奶?!路畔一帶婆娑的柳影顯得幽深而寧靜,卻有蹄聲得得,穿過柳蔭,向那行色倥傯的車站上響去。別了,古舊的我的母鄉(xiāng)蘇州!明兒我們看得見的,是天上那終古不變的舊時明月!
別離的哀傷又在刺著衰老的心了??墒菑哪赣H的臉上,我看見了一片從來沒有的光輝?!皣?,總算看見她了!做夢也想不到。她約我秋天再來,到她家里多住一陣子。也好,大家都老了,多見一面是一面。”我知道,她在慶幸她還了多少年來的宿愿。
可是就在這一年的夏天,時局起了激變。
在上海暴風雨的前夜,母親回到了殘破的家鄉(xiāng),一年半來她就像被扔在一邊似地生活著;而她的早已無家的母鄉(xiāng),落入魔掌也一年多了。在這風雪的冬天,破樓上搖曳著的煤油燈下,不會埋怨這年代的過于冷酷嗎?我不禁時時想起我的母親,和這場戰(zhàn)爭中一切母親的命運。
可是母親卻惦記著蘇州,惦記著蘇州的舊侶,絮絮地從信里打聽消息??蓱z的母親,我可以告訴您嗎?您的母鄉(xiāng)正遭著空前的浩劫。您的唯一的舊侶,我不敢想象她家里的光景。有一時我常常把一件事情引為自慰,那就是那一次蘇州的旅行,我想如果把那機會放走了,怕也要永遠無法挽回。但我如今倒有些失悔了,沒有那一次墜夢的重拾,也許這不幸的消息給她的分量還要輕些?我又懷著一種隱憂:“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母親說過她愿意長眠在祖塋所在的鄉(xiāng)土,她會不會再在晚年淪入奴隸的惡運?
一九三九年一月
(責任編輯:夏傳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