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詩的源泉》
當(dāng)“詩人”這兩個音給我聽到、“詩人”這兩個字給我看見的時候,我總感覺不大自然,或者說于耳于目不大順適。這或者是由于我的偏見。我以為“詩人”指的是一種特異的人,并且有把這種特異的人與一般大眾區(qū)別開來的意思。人家或者說,“我們發(fā)出這兩個音,寫出這兩個字,本意就是這樣?!钡俏腋械讲蛔匀唬豁樳m。
人家又常說“作詩”或是“寫詩”,一樣地足以立刻引起我的那種感覺。有些人時刻在那里搜尋和期待,他們的經(jīng)心比獵人獵取野獸的還要加勝,這也使我代他們感到彷徨不安。他們看這個“作”或“寫”好像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件事,正如吃飯和做工。在一定的時間內(nèi)沒有新的詩篇產(chǎn)出,就覺得異樣地不安寧,正如饑餓和閑散無聊的時候所感受的。
我的意思淺薄而固執(zhí),我認(rèn)為“詩人”這個名字和“農(nóng)人”“工人”不一樣,不配成立而用來指一種特異的人。世間沒有除了“作詩”“寫詩”以外就無所事事的,僅僅名為一個“詩人”的人?!白髟姟被颉皩懺姟币埠汀俺燥垺薄白龉ぁ辈煌?,不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不做就有感到缺少了什么的想念。換一句說,這算不得一回事。
我并非看輕“詩人”,鄙薄到不愿意用這個名字來稱呼誰;也不是厭惡“作詩”或“寫詩”,說無論如何我們不該這么做。我只不愿意我們做一個被特異稱呼的“詩人”,不愿意我們比獵人獵取野獸更經(jīng)心地“作詩”或“寫詩”。
詩是什么的問題,很慚愧不能明確地解答出來。但是也可以作護(hù)短的說辭:即解答出來了,于詩的世界又有什么益處?
還是回過來探索詩的泉源吧。假若沒有所謂人類,沒有人類這么生活著,就沒有詩這種東西。這是一句幼稚可笑的話,聰明的人或者要冷笑著說:“何止是詩?哪一件人事不是這個樣子?”固然,一切人事都是這個樣子,都因?yàn)槿祟愡@么生活著所以才有。生活是一切的泉源,也就是詩的泉源。所以說到詩就要說到生活———并不為要達(dá)到作詩的目的才說到生活。我們生而為人,怎能不說到生活呢?
兩個不同的形容詞加到生活上去,表示出生活的相反的兩端的,通用的是“空虛”和“充實(shí)”。判定生活的屬于哪一端,由于各人的內(nèi)觀,而旁人為客觀的觀察,往往難得其真。我們常常歡喜代人家設(shè)想,說這個人的生活何等空虛,那個人的生活何等不充實(shí)。其實(shí)所謂這個人和那個人未必感到這等的缺憾,所以不一定同我們一樣設(shè)想?,F(xiàn)在欲避免這一層錯誤,只得就我們內(nèi)觀所得的來說。
聽說佛宗有所謂“禪定”的一個法門,不聲不見,不慮不思,用來注釋空虛的生活或者是最適切的了。我們雖不講什么禪定,卻有時也入于相類的境界。不事工作,也不涉煩悶,不欣外物,也不動內(nèi)情,一切只是淡漠和疏遠(yuǎn),統(tǒng)可加上—個消極的“不”字。好的生活和壞的生活都是積極的,惟有這“一切不”的生活是異樣地空虛。但是我們確有時過這一種生活,或者延綿下去,至于終身。
反過來說,另一種生活就是“不一切不”的。有工作則不絕地工作,倦于工作則深切地?zé)?,?qiáng)烈地頹廢;對美善則熱躍地欣賞贊美,對丑惡則悲憫地詛咒憐念;情感有所傾注,思慮有所系屬;總之,一切都深濃和親密。無論這是好的生活,足以欣喜戀慕的,或是壞的生活,足以悲傷厭棄的,但本身內(nèi)觀的當(dāng)兒總覺得這生活的豐富和繁茂。明白地說,就是覺得里面包含著許多東西,好像一個飽滿的袋子。這就是所謂充實(shí)的生活。
現(xiàn)在說到詩??仗摰纳钍莻€干涸的泉源,也可說不成泉源,哪里會流出詩的泉來?因?yàn)樗m名為生活,而順著它的消極的傾向,幾乎退入于不生活了。惟有充實(shí)的生活是汩汩無盡的泉源。有了源,就有泉水了。所以充實(shí)的生活就是詩。這不只是寫在紙面上的有字跡可見的詩啊。當(dāng)然,寫在紙面就是有字跡可見的詩。寫出與不寫出原沒有什么緊要的關(guān)系,總之生活充實(shí)就是詩了。我嘗這么妄想:一個耕田的農(nóng)婦或是一個悲苦的礦工的生活比一個紳士先生的或者充實(shí)得多,因而詩的泉源也比較的豐富。我又想,這或者不是妄想吧。
我們將以“詩人”兩字加到哪一類人的身上去呢?若說凡是生活充實(shí)的人便是詩人,似乎有點(diǎn)奇怪;或者專以稱呼曾經(jīng)寫出些詩來的人,又覺得不妥。固然,有些人從充實(shí)的生活的泉源里疏引些泉水,寫出些詩篇來。這不過是他們高興這樣做,有寫作的沖動,別的人只是沒有這種沖動罷了。只將“詩人”稱呼他們,對于同他們一樣地具有充實(shí)的生活的人又將怎樣呢?
由高興和沖動所引出的事似乎與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有點(diǎn)區(qū)別。我們由于高興而去游山,或者由于沖動而長嘯一聲,不能說游山和長嘯就是不可或缺的事。我們?nèi)羰蔷哂谐鋵?shí)的生活,可以不用經(jīng)心,問什么要不要從那里疏引些泉水出來。忽然高興,忽然沖動,就寫出些字跡,成為紙面的詩篇。一輩子不高興,不沖動,就一輩子不寫,但我們的詩篇依然存在。特地當(dāng)它一回事,像獵人那樣搜尋和期待,這算什么呢?
這是從高興寫、有寫的沖動的一方面說。因?yàn)樯畛鋵?shí),除非不寫,寫出來沒有不真實(shí)不懇切的,絕沒有虛偽浮淺的弊病。豐盈澄澈的泉源自然流出清泉。所以描寫工作,就表出厚實(shí)的力量;發(fā)抒煩悶,就成為切至的悲聲;贊美則滿含春意;詛咒則力顯深痛;情感是深濃熱烈的;思慮是周博正確的。這等的總稱,便是“好詩”。好詩的成立不在乎寫出的人被稱為“詩人”,也不在乎寫出的人有了這寫出的努力,而在乎他有充實(shí)的生活的泉源啊。
生活空虛的人也可以寫詩,但只是詩的形罷了。寫了出來的好詩既然視而可見,誦而可聽,自然凝固為一個形。形往往成為被模擬的。西子含顰,尚且有人仿效呢。所以到我們眼睛里的詩有滿篇感慨,實(shí)際卻渾無屬寄的,有連呼愛美,實(shí)際卻未嘗直覺的;情感呢,沒有,思慮呢,沒有,僅僅具有詩的形而已。汲無源的泉水,未免徒勞;效西子的含顰,益顯丑陋。人若不是愚笨,總不愿意這樣做吧。
原載《詩》第一卷第四號(192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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