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以畫為喻》
咱們畫圖,有時候為的實用。編撰關于動物植物的書籍,要讓讀者明白動物植物外面的形態(tài)跟內部的構造,就得畫種種動物植物的圖。修建一所房屋或者布置一個花園,要讓住在別地的朋友知道房屋花園是怎么個光景,就得畫善于這所房屋這個花園的圖。這類的圖,繪畫動機都在實用,讀者看了,明白了,住在別地的朋友看了,知道了,就完成了它的功能。
這類圖決不能隨便亂畫。首先要把畫的東西看行明白,認得確切。譬如畫貓罷,它的耳朵怎么樣,它的眼睛怎么樣。你\如果沒有看得明白,認得確切,怎么能下手?隨便畫上豬的耳朵,馬的眼睛,那是個怪東西,決不是貓;人家看了那怪東西的圖,決不能明白貓是怎樣的動物。所以,要畫貓就得先認清貓。其次,畫圖得先練成熟習的手腕,心里想畫貓,手上就得畫成一只貓。像貓這種動物,咱們中間誰還沒有認清,可是咱們不能人人都畫得成一只貓;畫不成的原因,就在于熟習的手腕沒有練成。明知道貓的耳朵是怎樣的,眼睛是怎樣的,可是手不應心,畫出來的跟知道的不相一致,這就成豬的耳朵馬的眼睛,世者什么也不像了。所以,要畫貓又得練成從心所欲的手段。
咱們畫圖,有時候并不為實用??匆娨粋€老頭兒,覺得他的軀干,他的面部的器官,他的蓬松的頭發(fā)跟胡子,線條都非常之美,配合起來,是一個美的和諧,咱們要把那美的和諧表現(xiàn)出來,就動手畫那個老頭兒的像。走到一處地方,看見三棵老柏樹,那高高向上的氣派,那倔強矯健的姿態(tài),那蒼然藹然的顏色,都仿佛是超然不群的人格的象征,咱們要把這一點感興表現(xiàn)出來,就動手畫那三棵老柏樹的圖。這類的圖,繪畫的動機不為實用,可以說無所為。但也可以說有所為,為的是表出咱們所見到的一點東西,從老頭兒跟三棵老柏樹所見到的一點東西——“美的和諧”、“仿佛是超然不群的人格的象征”。
這類的圖也不能隨便亂畫。第一,見到須是真切的見到。人家說那個老頭兒很美,你自己不加辨認,也就跟著說那個老頭兒很美,這就不是真切的見到。人家都畫柏樹,以為柏樹的挺拔之概值得畫,你就跟著畫柏樹,以為柏樹的挺拔之概值得畫,這就不是真切的見到。見到不真切,實際就是無所見;無所見可是還要畫,結果只畫了個老頭兒,畫不出那“美的和諧”來;只畫了三棵老柏樹,畫不出那“仿佛是超然有群的人格的象征”來。必須要把整個的心跟事物相對,又把整個的心深入事物之中,不僅認識它的表面,并且透達它的精蘊,才能夠真切地見到些什么。有了這種真切的見到,咱們的圖才有了根本,才真?zhèn)€值得動起手來。第二,咱們的圖既以咱們所見到的一點東西為根本,就跟前一類的圖有了不同之處;前一類的圖只須見什么畫什么,畫得準確就算盡了能事;這一類的圖要表現(xiàn)出咱們所見到的一點東西,就得以此為中心,對材料加一番選擇取舍的工夫;這種工夫如果做得不到家,那么雖然確有見到,也還不成一幅好圖。那老頭兒一把胡子,工細的畫來,不如粗粗的幾筆來得好;那三棵老柏樹交結著的丫枝,照樣的畫來,不如刪去了來得好;這樣的考慮就是所謂選擇取舍的工夫。做這種工夫有個標準,標準就是咱們所見到的一點東西。跟這一點東西沒有關系的,完全不要;足以表出這一點東西的,不容放棄;有時為了要增加表出的效果,還得以意創(chuàng)造,而這種工夫的到家不到家,關系于所見的真切不真切;所見越真切,選擇取舍越有把握,有時幾乎可以到不須思索的境界。第三,跟前邊說的一樣,得練成熟習的手腕。所見在心,表出在手腕,手腕不熟習,根本就畫不成圖,更不用說好圖。這個很明白,無須多說。
以上兩類圖,次序有先后,程度有淺深。如果畫一件東西不會畫得像,畫得準確,怎么能在一幅畫中表出咱們所見到的一點東西?必須能畫前一類圖,才可以畫后一類圖。這就是次序有先后。前一類圖只憑外界的事物,認得清楚,手腕又熟,就成。后一類圖也憑外界的事物,根本卻是咱們內心之所見;憑這一點,它才成為藝術。這就是程度有淺深。這兩類圖咱們都要畫,看動機如何而定。咱們要記載物象,就畫前一類圖;咱們要表出感興,就畫一類圖。我的題目“以畫為喻”,就是借圖畫的情形,來比喻文字前一類圖好比普通文字,后一類圖好比文藝。普通文字跟文藝。咱們都要寫,看動機如何而定。為應付實際需要,咱們得寫普通文字;如果咱們有感興,有真切的見到,就得寫文藝,普通文字跟文藝次序有先后,程度有淺深。寫不來普通文字的人決寫不成文藝;文藝跟普通文字原來是同類的東西,不過多了咱們內心之所見。至于熟習的手腕,兩方面同樣重要;手腕不熟,普通文字跟文藝都寫不好。手腕要怎樣才算熟?要讓手跟心相應,自由驅遣文字,想寫個什么,筆下就寫得出個什么,這才算是熟。我的話即此為止。
?。?943年6月5日作,初收《西川集》,1945年1月,重慶文光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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