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漫談賞花和玩貓》
我為什么不說栽花和養(yǎng)貓?因為我從來沒有伺弄過花卉和小動物,這些都是我的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愛做的事,他們把我 “慣”成一個“ 坐享其成”的剝削者!
先談賞花。
我的祖父愛花,一九一一年我見到他時,他伺弄的都是名貴的花。他中年時期,在福州道南祠設(shè)帳教學(xué)時,就寫過十首種花育人的詩,至今他親筆寫的這十首詩,還掛在我的臥室兼書房的墻上。我看見過他伺弄蘭花和蓮花。在我們福州老家小小的后花園里,小徑的兩旁:一邊是十幾盆青淡的蘭花,一邊是十幾盆紅艷的蓮花。擺著蘭花盆的長凳腿下,還放著四個盛滿清水的碟子,阻止螞蟻順著凳腿爬上去吸吮花露。祖父剪蘭花的剪刀,也是竹子做的,為的是不傷花莖。他養(yǎng)出來的那些蓮花,還都是并蒂的,還有三蒂、四蒂的,我在別家的花園里,還沒有看到過!
我父親栽花時,還是在工作最忙的時代,一九一一年以前。煙臺也不比福州,天氣干冷,因此他種的都是些一般的花,如菊花、江西臘、美人蕉之類,還有桃、李、杏、蘋果等果樹,只要滿院子五彩繽紛,他就很滿意。到了北京,他雖也每日上班,但工作上是閑散多了,而他種的花也還是這些,甚至有秋海棠,野茉莉之類更為平常的花。
說到養(yǎng)小動物,父親癖愛犬、馬。在煙臺時期,常常帶我騎馬。到了北京,不能養(yǎng)馬了,但我們家里還不斷地有狗,哈巴狗、北京長毛狗都有。我的大弟弟還存有一個小本子,專記我們那十幾年養(yǎng)過的狗,名字、毛色、專長等等。我最記得的是一只名叫 “哈奇”的金黃色的哈巴狗,最機靈了,會逮耗子。它是我弟弟們的好朋友。我的弟弟們到北海劃船,它會鳧水跟在船后。弟弟們玩夠了,騎車回家,它就水淋淋地跟在車后飛跑。惹得一位站在門口看街的老太太,向我弟弟們叫: “學(xué)生,別讓您的狗跑了,看它跑的這一身汗!”
現(xiàn)在,我的兒女們和他們的配偶,也都喜歡養(yǎng)花。他們什么花草都愛:自己買的,人家送的,甚至人家扔的,他們也撿起來養(yǎng)。什么珠蘭、石竹、朱頂紅、鳳尾草、仙人掌……窗臺上、涼臺上都擺滿了。朋友送我的花,如果是切花,我就插在總理像前和自己案頭的瓶子里;是盆栽的我就交給女兒們,特別是名貴的花,如君子蘭,我接過后,就像拿到一塊滾燙的烤白薯似的,立刻就給他們。從此,如何澆水施肥,我就都不聞不問,免得珍惜這花的主人萬一問起,我可以不負(fù)花卉榮枯的責(zé)任。但如果這君子蘭開了花,我知道他們會捧來放在我的窗臺上的!
談到養(yǎng)小動物。我父親家里從來沒養(yǎng)過貓。說起來,狗的確比貓靈得多,而且對主人也親得多。諺語說“ 狗投窮,貓投富”。貓會上房,東竄西竄地,哪家有更好的吃食,它就往哪家跑。狗卻是戀人過于戀吃。記得四十年代初,我們在重慶郊外歌樂山家里養(yǎng)過一條小狗,是我的小女兒從山路上撿回來的??箲?zhàn)勝利了,我們北歸時,就把它送給山上一位在金城銀行工作的朋友 ——他們家喂狗的飯,當(dāng)然比我們家的好得多,但是聽說這小狗不肯呆在金城銀行的宿舍,卻跑回來餓死在我們山宅的廊上!
現(xiàn)在北京城不準(zhǔn)養(yǎng)狗了,我小女兒還是去抱了一只小白貓。我們都喜歡白色的長毛貓—— 在這點上,我和我的愛貓的朋友夏衍同志對于貓的毛色優(yōu)劣的評定,恰好相反!他的名次是黃、黑、花、白。他總愛養(yǎng)黃貓,還是短毛的,可是他的黃貓常常跑了就不回來。據(jù)說他最近又抱了兩只小黃貓,但愿它們再不走失!
我小女兒的這只小白貓,叫“咪咪” ,雪白的長毛,眼睛卻不是藍的,大概是個“混血兒” 吧。它是全家的寵兒。它卻很居傲,懶洋洋地不愛理人。我當(dāng)然不管給它煮魚,也不給它洗澡,只在上下午的一定時間內(nèi)給它一點魚干吃。到時候它就記得跑來,跳到我書桌上,用毛茸茸的頭來頂我,我給它吃完了,指著一張小沙發(fā),說 “睡覺去!”它就乖乖地跳上去,聞聞沙發(fā)上的墊子,蜷臥了下去,一睡就是半天。
在白天,我的第二代人教書去了,第三代人上學(xué)去了,我自己又懶得看書或?qū)懶诺臅r
候,一只小貓便也是個很好的伴侶。
1986年5月30日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北京晚報》1986年6月13日)
(責(zé)任編輯:張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