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拎一個箱子出門去》
火車站或者飛機場,所有的人都拖著行李箱走來走去。這總是讓我想起了蝸牛。不知哪一個聰明的工匠開始在箱子底下安裝了輪子,于是,再笨重的箱子也僅要一只胳膊就能夠操縱。換上一套出門的裝束,啪地扣上箱子,轉(zhuǎn)身就可以上路了??诖锊匾化B錢,走到哪兒都不愁吃喝。然而,如果身后不是拖一個箱子,怎么看也不像出門人。
出門之前整理自己的箱子,我時常會突然一陣迷惑。外套,內(nèi)衣,兩條領(lǐng)帶,幾雙襪子,剃須刀和手機的充電器,再收羅幾種常用的藥品……原本凌亂瑣碎地攤開在四處的生活集聚起來,啪地一聲扣入箱子。不過,我總是有些疑惑:就是這些嗎?――我總是覺得似乎遺漏了什么。客廳里看一看,廚房里站一站,一直不相信偌大一個家已經(jīng)壓縮在腳邊這個箱子里。居然這么些玩意兒就足夠浪跡天涯了,看起來人生的必需品遠比想象的要少。
最為必要的貼身用品往往最為私密。所以,我通常不樂意在外人面前開啟箱子。如果飛機場或者海關(guān)的X光機發(fā)出警告,安檢人員就要當眾翻騰某些的行李箱。這時,我總是替那些倒霉的旅客難受。開膛破肚的箱子無辜地躺在那里,一雙不懷好意的手開始抄檢所有的物品。井井有條的服裝胡亂堆成一團,一件件禮品撕開了包裝,一切個人的秘密都無助地暴露在眾多陌生的目光之下,這是令人臉紅的難堪。箱子里并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誰沒有穿過內(nèi)衣內(nèi)褲?討厭的是敞開種種私密的細節(jié),惹人遐想。為什么帶上這么多條毛巾?什么時候偷偷從地攤上買了一面如此土氣的鏡子?那一條廉價的玻璃項鏈想打發(fā)誰?一雙如此破舊的拖鞋還舍不得扔掉嗎?為什么箱子里藏了這么多的藥品?這個人得過什么病?如此等等。周圍所有的人衣冠楚楚,面無表情的安檢人員制服革履,勒令打開的箱子紛亂雜碎,結(jié)結(jié)巴巴的解釋仿佛已經(jīng)證明了心虧理短――一時之間,身邊的箱子竟然成了一個甩不下的恥辱。
蝸牛的殼子足以容身,箱子卻不能遮風(fēng)蔽雨。箱子不是房子。箱子里沒有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將心愛的人裝在箱子里帶到天涯海角,這僅僅是一個浪漫的幻想。盡管如此,箱子還是常常比房子更重要。房子失竊,頂多損失一些財物;出門在外丟了箱子,多半是一天也混不下去。
箱子與房子的區(qū)別不在于空間的大小。無論什么時候,房子始終屹立在那里,如同人生的一個恒久的重心。夕陽西下,倦鳥知返,正是游子思鄉(xiāng)時。房子是歸途的終點,是可以放松地曬太陽或者呼呼地大睡三天三夜的處所。相反,箱子是漂泊,是流浪,是居無定所甚至餐風(fēng)露宿。拎起一個箱子,意味了要暫時脫出熟悉的社會關(guān)系,獨自投入一個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地方可能有浪漫的邂逅,可能有意外的財寶,也可能遭遇風(fēng)波和兇險。年輕人好動,有了出門旅行的機會總是亢奮不已,箱子上貼著花花綠綠的托運標簽不肯撕去,北京、上海或者紐約、東京都是可供炫耀的談資。到了腿腳不便的年紀,心里漸漸畏懼持久的奔波。鞍馬勞頓,舟楫辛苦,旅館里生疏的床鋪睡不著覺,還不如呆在房子的窗前閑看青山浮云。如果因為養(yǎng)家糊口不得不收拾箱子,長長的嘆氣之中就夾上了感傷: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
電影或者電視劇里常常見到這種鏡頭:一對夫妻或者情侶吵得不可開交,女主人公氣呼呼地往箱子里砸了一堆衣物,然后摔門而去。緣分已盡,心中了無牽掛,裝走一個箱子已經(jīng)完全足夠。然而,如果僅僅是一時負氣,恩情未絕,那么,箱子又怎能容得下一個家的氣氛?
(責(zé)任編輯:張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