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畫布上的生命
大約兩個月左右的時間,我時常覺得要說幾句,又不知從何說起。忻東旺這個名字不時會硌得心里一痛。一個著名的油畫家,一個一面之交的朋友。他遽然駕鶴西去,我們這些碌碌的凡塵中人還能說些什么?
一月中旬的一個寒冷的夜晚,一位畫家朋友的短信叮地一聲輕輕地落入我的手機。過了一會兒我才看了看,頓時目瞪口呆:忻東旺逝世。我的第一個念頭是,這位畫家朋友弄錯人了。然而,不幸的消息總是那么容易得到證實。讀到了網(wǎng)絡(luò)上的快訊之后,呼吸瞬間沉重了起來。
去年的夏天,幾位朋友輾轉(zhuǎn)地傳給我一個信息,詢問是否愿意與東旺做一個學術(shù)對話。我多少有些猶豫。我的專業(yè)是文學研究,繪畫的修養(yǎng)十分薄弱。不久之后看到了東旺的畫冊,那些渾厚有力的人物肖像畫即刻打動了我。我們迅速定下了北京晤面的日期。
作為對話的一個小小的前奏,我順手復印了兩篇自己的論文寄給東旺,闡述的主題是文學如何表述底層的生活。論文的穿行于某些晦澀的理論段落,我估計畫家沒有多少興趣。所以,東旺太太后來的描述讓我十分意外——東旺反復閱讀這篇論文,論文的復印稿畫上了許多橫杠。東旺駕車到畫室的途中,甚至要求車上的太太朗讀論文的某些段落。“坐在汽車上讀書是要頭暈的”,東旺的太太說著笑了起來。
第一眼看到東旺站在畫室門口灼亮的陽光里迎客,心里涌過一陣踏實之感。白襯衫,深色的褲子在風中微微拂動,誠懇質(zhì)樸的笑容,微紅的膚色表明了野外的風吹日曝。一個健壯的北方漢子。東旺告訴我,他當過鄉(xiāng)村的畫匠,曾經(jīng)走村串戶地畫影壁墻和炕圍子。我當即明白了為什么覺得踏實。可是至今我還是不明白,癌細胞怎么能入侵這個生氣勃勃的軀體?
我不能完整地回憶對話涉及的全部話題,記住的是對話的融洽氣氛。之前我與東旺素昧平生,我們竟然滔滔不絕地談了近三個小時,并且是在攝像機、燈光與錄音設(shè)備的持續(xù)干擾之下。思想的引擎真正發(fā)動了,各種想法隨機地涌現(xiàn),彼此之間相互啟示和推波助瀾,默契肯定是雙方如此投入的原因。
我記得我們的座位安排在一張大油畫前面,畫面上是一群裝修工人。那時我的房子剛剛裝修完畢,一種熟悉的氣息從畫面之中溢出。東旺解釋說,他裝修過一間畫室,與一批裝修工人成了朋友。雙方的友情或許是這一幅作品的最初契機。我相信,東旺的底層經(jīng)驗被觸動了。他曾經(jīng)提到,這些裝修工人的生活細節(jié)如何打開了內(nèi)心的某一個塵封已久的角落:沾滿泥沙的雙手,打上各色補釘?shù)男欣罹恚嗟厣蠑R幾塊磚頭當作枕頭,滿身的汗水氣味……東旺的大量作品表明,他的視野從未離開這一批奔波在大地上的草根民眾。東旺不憚于承認,他曾經(jīng)是其中的一員。
我在對話之中詢問了東旺一個問題:他的作品之中,不少底層人物的人體比例似乎有些特別——這些人物的頭部偏大,四肢茁壯,可是軀體相對瘦小。這顯然觸碰到東旺的興趣焦點。東旺談到了東方與西方人體造型的不同傳統(tǒng),談到了漢俑、宋塑帶來的啟示,還談到了他對于這些底層人物的觀感:這種人體比例仿佛與底層人物的工作與生活存在某種隱秘的呼應(yīng)。壯實的頭部和發(fā)達的四肢顯示了體力勞動者的特征,含胸收斂與瘦小的軀體隱喻了他們卑微和謙恭的社會神態(tài)。一個相當有趣的思考線路,東旺的談話涉及了藝術(shù)的一個難題:畫家的主體觀念、作品的內(nèi)容與藝術(shù)形式三者之間如何實現(xiàn)隱秘的交匯與兌換。
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是否和東旺談到那些底層人物的表情和姿態(tài)?我察覺到,東旺作品之中那些底層人物的表情與周邊外部世界之間存在某種奇特的張力。顯然,他們無法自如地融入周邊外部世界,他們的臉部神情、身體姿態(tài)混合了渴望、戒備、畏懼、自尊、呆滯、尷尬等多種成分。只有曾經(jīng)與這一批底層人物同呼吸,東旺的筆觸才能恰如其分地捕捉如此微妙而又復雜的神情。
接近三個小時的對話并未完全盡興,但是,我并沒有感到多少遺憾。來日方長,我們還可以制造種種機會。我絲毫沒有料到,我們再也不能相遇。據(jù)說,東旺和他的太太當時已經(jīng)了解病情,他們只是沒有想到上帝如此性急。對話完成之后,我一直未曾聽到東旺的消息,直至一條短信殘酷地掐掉所有的后續(xù)情節(jié)。
那天晚上,我很快從手機里刪去這條短信,下意識地期待這幾行文字從未出現(xiàn)。然而,我沒辦法刪除手機之外的事實。天妒英才,徒喚奈何,東旺的耀眼才華突然凍結(jié)在五十一歲。唯一可以慶幸的是,東旺留下了一批出色的作品。畫布保存了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沒有人知道,如若天假以年,東旺可以走多遠;但是,許多人相信,東旺的繪畫作品已經(jīng)在歷史上贏得了特殊的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