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論軀體
一旦垂下眼簾,人們就看見了自己的軀體。人們珍惜地用五顏六色的服裝裹藏軀體,使之避免風吹日曝,同時還使之神秘。每一個人僅僅能自由地考察自己的軀體。想象軀體內(nèi)部無止歇的循環(huán)與交換,手指尖輕輕地撫過帶有體溫的光滑肌膚,驅(qū)動五官四肢進行種種微妙的動作,這一切令人體驗到一種無比真實的存在。
這樣,軀體就成了私有觀念的一個物質(zhì)起源。軀體所產(chǎn)生的一切感覺——痛,癢,饑餓,松弛,亢奮,緊張——均以物質(zhì)的形式闡明或者注釋“自我”自我概念。由于軀體的存在,“自我”的語義顯得具象、堅實,伸手可觸。盡管服裝、寓所、私人交通工具以及種種日常用品構成了“自我”的外圍形象,但是,這一切在某些時刻都將作為“身外之物”而丟棄。對于人們說來,唯有軀體不可能撇下、替換、遺失;不論人們背井離鄉(xiāng)還是喬裝打扮、出生入死,軀體始終忠誠不二,從未離異。為了回報軀體的追隨,人們不懈地尋找食物喂養(yǎng)軀體,從無怨言。這使人們不假思索地將軀體看成人的內(nèi)在之物。追溯起來可以看出,幼兒的蹣跚學步乃是人們改善軀體的一個重要步驟:軀體可以移動之后,意志將攜帶軀體自由穿行于萬物之間;活動的軀體有效地迎合了意志的活躍品性,從而避免了靈與肉的重大分裂。
另一方面,軀體對于“自我”的意義還在于,軀體只能由個人獨享。正常的時候,軀體不會追隨他人的意志而手舞足蹈。即使一個人將某個器官移植于他人的體內(nèi),他的自愿仍然表明了他對自己軀體的支配權利。誰都應該承認,強行干預他人的軀體,這無異于對“自我”的重大冒犯。這時可以說,軀體的輪廓構成了“自我”的一個明晰無誤的界限。人們可以將自己的精神敞開在文字之中,坦然地承受異己目光的入侵,但是,人們卻警覺地守護著自己的軀體,決不允許陌生的手指輕率地觸摸。在這個意義上,軀體比精神更為神圣。
從軀體的觀點看來,愛情確屬無私之舉。愛情的典型行為是分享。情人們起初嘗試分享話語、風景、晚餐、財產(chǎn)、居室,最后終于分享了軀體。情人向?qū)Ψ綗o遺地陳露個人的軀體,并且在性撫愛之中互相進入對方的軀體。這是一種忘我的迷狂;充滿愛情的性行為不是為自己使用軀體,這時,人們毋寧說是沉溺于交付軀體、奉獻軀體的激情之中。反過來,一旦情人的愛情受挫,軀體將毫不猶豫地恢復私有觀念。情人的爭吵之間時常跳出一句尖叫:“不要碰我!”他們不在乎對方觸碰自己的書籍、手提包或者服裝,維護個人權利的首要舉動是莊嚴地將軀體收歸個人所有。如果在無愛的情況下繼續(xù)開放軀體,這意味著對于軀體的不敬乃至褻瀆——人們正是因此譴責了娼妓行業(yè)。
可是,為什么社會文化卻包含了如此強烈的貶抑軀體傾向?社會文化并不愿意向軀體表露公開的崇尚,社會文化更多地號召人們重視軀體之外的另一些高尚之物。不少人認為,軀體內(nèi)部蘊藏了危險的能量。軀體的自私要求將對社會秩序形成威脅。由于這個緣故,專門以研究軀體為職業(yè)的醫(yī)生無法贏得至高的社會地位。醫(yī)生僅僅談論軀體,他們并未在解剖刀下找到靈魂。醫(yī)生的職責僅僅是維持軀體內(nèi)部心臟的持續(xù)跳動,他們無法讓精神不死。人們被告知,軀體的存在并非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靈魂,是人的精神。人們終于羞愧地發(fā)現(xiàn),軀體是人類來自動物世界的遺跡。同高貴的精神相比,軀體不過是一堆低級的物質(zhì)。軀體僅僅是存在的出發(fā)點,而不應當是最終的歸宿。
人們可以在任何一本普通的字典里面查到社會文化貶抑軀體的策略。人們看到,展示精神的語匯如此豐富,呈現(xiàn)軀體感覺的語匯卻如此貧乏。許多人可以專注傾聽來自軀體內(nèi)部的吶喊,但無法完整地將這些吶喊形諸社會語言——軀體內(nèi)部許多微妙的疼痛、悸動、起伏僅是一種神秘的體驗而難以名狀。可以從一些精神大師的著作中看到,他們的哲學語言已將人們引入一個遙遠的思辨之鄉(xiāng),引入精致的精神殿堂。然而,在另一方面,即使費盡心機地遣詞造句,軀體也只能呈現(xiàn)出一個十分粗糙的影像。事實上,人類并不缺少繪述軀體的能力。人類學家證明,一些原始部族曾經(jīng)擁有龐大的軀體語匯庫,他們甚至能夠用數(shù)十個不同的副詞再現(xiàn)人們行走的不同步態(tài)。因此,軀體語匯的逐漸稀少更像是有意刪除的后果。削減軀體在社會語言范圍內(nèi)的露面機會,無形之中也就削減了軀體在人們心目中的價值。無名的存在終將導致不存在。這無疑是一個相當高明的文化計謀。
不言而喻,徹底否定軀體的主張出自宗教言論。中世紀宗教的禁欲主義思想取締了軀體的享受權利。宗教戒律一直告訴人們,軀體是可恥的,有罪的,人們應當為種種生理性的蠢動而懺悔。正是由于軀體的拘禁,精神無法自由地升上天空。只有毅然放棄這一副臭皮囊,人們才能進入至高的澄明之境。
然而,無論如何努力,軀體依然頑強而又刺眼地存在。軀體的感覺比任何言語更為真實。軀體潛行于社會文化的縫隙之間,無法祛除。軀體的語匯消失之后,人們都看到了許多以“體”為詞根的語匯蔓延到四處:“體察”,“體會”,“體諒”,“體統(tǒng)”,“體恤”,“體貼”,“體系”,等等。另外,諸如“痛快”、“枯燥”、“圓潤”、“陰暗”這一類形容詞的本義顯然是以軀體的感覺作為基礎的。作為一個著名的哲學語匯,存在主義者干脆將“惡心”這種軀體經(jīng)驗引入人類生存景況的概括。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思想家看到了一個樸素而又重大的真理:人類許多重要的文化活動都包含了對于軀體存在所做出的反應。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活動。于是,人們終于承認:任何思辨都不能使軀體循跡;相反,軀體的真實重量將時時迫使社會文化予以考慮。
這樣,人們被迫再度論證軀體的重要意義。然而,軀體意義的晉升遇到了一個問題:怎樣除去軀體的自然主義面目,從而使軀體成為精致的文化作品?在這個意圖后面,人們看到了一個秘密的文化工程:對軀體進行文化編碼。
社會學家考察過進餐之后發(fā)現(xiàn),人們已經(jīng)成功地將進餐改造成一個涵義豐富的文化符號。進餐遠不止是軀體自我存活的一個手段,遠不止是尋找食物的低級行為,進餐形式已經(jīng)凝聚了重大的社會意義。餐具的使用包含了對強烈食欲的阻遏——這種食欲可能導致直接的啃咬或者以手搶飯等各種粗鄙之舉;規(guī)律性的進餐時間致使聚餐成為可能。聚餐一方面限制了進食之際赤裸裸的排他性,另一方面,聚餐人員又是表明敵友的重要信號;最后,許多人還時常利用進餐的風度、姿勢、言談表明自己的出身階層。總之,文化編碼使進餐的意義從生理學進入了社會學。
迄今為止,這個秘密的文化工程已告完成。形形色色的軀體活動在文化意義上得到了再解釋。人的軀體在服裝的協(xié)助之下升格為一個美學形象,異性的結合通過結婚儀式轉(zhuǎn)換為文化事件,軀體的發(fā)泄性扭動、彎曲被修正為舞蹈,人們的一顰、一笑、一啼、一泣、一舉手、一投足均被指定為不同的社交表情。即使面對一個靜止的赤裸軀體,文化修養(yǎng)也將促使人們用藝術的眼光加以甄別。這種文化編碼如此周密,以至于一個軀體死去之后仍然無法逃脫:尸體并非僅僅表明大腦的沉寂與呼吸的中止,尸體還作為一個信號讓圍觀者感到恐懼,讓親近者寄寓哀思,或者讓忙忙碌碌的偵探接受一個待解的謎面。在這個意義上,軀體的所作所為不僅是為了體驗,同時也是為了解讀。
垂下眼簾,我看見了自己的軀體。這是一堆自然的物質(zhì),還是一件精致的文化作品?撫摸著軀體上光滑的肌膚,迷惑之意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