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文無定法》
這還是“散文”嗎?一些面目怪異的散文不時登臺,令人驚疑相向。爭論的出現(xiàn)是遲早的事情。這一回爭論的焦點是散文的“邊界”——拋棄文體的邊界只能帶來混亂。這種主張的前提是,文學的綱紀倫常不容破壞。散文的純正血統(tǒng)遭到冒犯,清理門戶必將是不可避免的凈化措施。盡管我充分尊重維護文學生態(tài)的意愿,但是,這仍然是一個必須追問的節(jié)點:所謂的純正血統(tǒng)從何而來?
一
對于強調(diào)散文純正血統(tǒng)的主張說來,一份清晰的文學族譜通常是分門別類的前提:文學區(qū)分為詩、小說、戲劇、散文四大文類,每一文類之下又擁有若干次級文類,例如抒情詩、敘事詩,或者歷史小說、偵探小說、武俠小說,如此等等。從作家、文學刊物的編輯到眾多資深讀者,他們是一致認可這一份文學族譜的“想象共同體”。
有趣的是,這一份文學族譜并未得到中國古代文學史的聲援。各個文類的座次排列毋寧說是現(xiàn)代文學教科書制作的一個脆弱的理論模型。相當長的時間里,中國古代社會并不存在一個相對于哲學、歷史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等眾多學科的“文學”概念?!墩撜Z》之中“文學”一詞的涵義與現(xiàn)今作為獨立學科的“文學”相距甚遠。古人聲稱“文以載道”,這個命題之中的“文”不能簡單地翻譯為現(xiàn)代漢語之中的“文學”。因此,盡管古代擁有眾多的詩、詞、曲、傳奇、講史、筆記,但是,如下的圖景僅僅是一廂情愿的想象:一個眾所周知的文學定義事先被樹立為公認的標桿,四大文類根據(jù)這個標桿來到指定的位置報到。查閱姚鼐編選的《古文辭類篡》即可了解,歷史上曾經(jīng)涌現(xiàn)過形形色色的文體,豐富而雜亂。這種狀況的原因當然不能形容為古代文人精力過剩。描述論辯、序跋、奏議等諸多文體的來龍去脈,姚鼐時常涉及造就文體的歷史語境。這種描述隱含的啟示是,層出不窮的文體不是來自某種觀念的事先設計。 劉勰早已在《文心雕龍》之中提出:“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歷史提供的文化氛圍才是這些文體的助產(chǎn)婆。
現(xiàn)今通行的“文學”觀念與二十世紀初期的現(xiàn)代知識重組密切相關。這種重組不僅賦予“文學”和literature相近的涵義,并且大刀闊斧地將諸多文體整編于詩、小說、戲劇幾大文類之下。許多時候,這種整編包含了多種譜系的知識痛苦地相互磨合。將神話、講史、傳奇、筆記和novel,story,fiction,romance,tale這些文體共同塞入“小說”的稱謂,彼此之間的沖突與矛盾可想而知。然而,刪繁就簡之后的標準化知識乃是現(xiàn)代教育的要求。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開始,學院流行的《文學概論》教材——通常出自西方作者之手——主張的即是現(xiàn)今的“文學”觀念,這種“文學”的帳下?lián)碛性姟⑿≌f、戲劇幾員大將。
必須指出的是,當時相當多的《文學概論》僅設詩、小說、戲劇,散文闕如。中國古代批評家那里,“散文”通常與駢文乃至韻文對舉,并非特指某種文類。英語世界亦未將散文作為文類單列。五四時期散文的興盛與個性解放、抒發(fā)性靈密切相關,周作人對于這個文類的奠定產(chǎn)生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孫紹振教授評述過這一段文學史情節(jié),我沒有必要繁瑣地重復。我的企圖是,根據(jù)這些文學史情節(jié)引申出兩個結(jié)論:首先,散文的純正血統(tǒng)僅有短暫的歷史,批評家甚至無法借助歷史的聲望作為捍衛(wèi)純正血統(tǒng)的依據(jù);其次,歷史可以匯聚造就一種文類的能量,當然也可以匯聚瓦解乃至破壞一種文類的能量。
二
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許多批評家主張散文不得放棄“邊界”。即使古代散文不存在一個穩(wěn)定的散文文類,現(xiàn)代散文也到了建章立制的時候。
如何劃定散文的“邊界”?批評家見仁見智,遠未取得共識。我從爭論的文章之中讀到一些熟悉的觀點,諸如散文不是實用性文體,而是自我表達;散文是審美的,必須顯現(xiàn)個人的靈魂,流露真情,如此等等。盡管作者態(tài)度堅決,義正辭嚴,但是,我并未獲得足夠的啟示。這些標準過于寬泛因而無法有效地排除詩乃至小說。在我看來,這些觀點更像是“好散文”的形容。“何謂散文”與“何謂好散文”顯然是兩個性質(zhì)相異的問題。
當然,這種挑剔不能證明,我的口袋里藏有一份正確的答案。必須承認,我對這個問題缺乏足夠的興趣。我不止一次地表示,散文的“邊界”可以撤除;換言之,詩、小說、戲劇之外均可成為散文。事實上,這即是我認定散文疆域的參照坐標——相對于詩、小說、戲劇,散文具有哪些獨異的特征?
散文與戲劇的舞臺表演存在顯眼的差異,二者的領地涇渭分明?!毒薮蟮奈捏w空間》一文,我注重考察的是散文與詩、小說乃至論文的區(qū)別。詩的節(jié)奏、押韻以及鏗鏘語調(diào)具有嚴飭的形式感,詩的凝練、跳躍保持了崇高的風格,詩的修辭穿行于瑰麗的神話意象和龐大的象征系統(tǒng)——這一切無不展現(xiàn)出摒棄世俗的美學高度;散文的表征不僅是流水般的敘述話語,而且,這種敘述話語松弛、從容,直面瑣碎卑微的日子,充滿日常的煙火氣息。相異的注視范圍、焦點以及情調(diào)風格劃出了二者的分界。
當然,煙火氣息同時構(gòu)成了小說的顯著特征。因此,散文與小說時常面目相近,甚至不分伯仲??疾於咧g的區(qū)別,許多人聚焦于“虛構(gòu)”:散文必須紀實,小說允許虛構(gòu)。某些散文似乎出現(xiàn)了破戒的跡象,然而,這種企圖遭到了嚴厲的譴責——批評家不憚于與謊言相提并論。這或許是一個必須面對的疑問:為什么小說擁有虛構(gòu)的特權(quán)而散文不得染指?誰規(guī)定了如此不平等的條約?在我看來,與其說小說占有了虛構(gòu)之利而將笨拙的紀實扔給了散文,不如考慮二者的分疆而治帶來了什么。小說必須有償使用虛構(gòu),小說通常以傳奇性、戲劇性和誘人的懸念回報虛構(gòu)——虛構(gòu)首要意義即是以想象打破庸常現(xiàn)實的平淡與乏味。相反,散文不屑于虛構(gòu),散文的自信是洞悟平淡背后的玄機與妙趣,內(nèi)心的起伏取代了情節(jié)的跌宕。所以,小說的驚心動魄更多地召喚滿腔熱血的年輕人,安詳?shù)睦先硕喟雰A心于散文。
至少在目前,愈來愈多的散文展現(xiàn)了智慧和思想。這是促使我區(qū)分散文與論文的原因。我的結(jié)論是,散文的智慧和思想具有強烈的個性,它們的獨特程度比公眾的接受程度更為重要;論文追求的是共同認可的思想高地,論證的每一步驟必須吻合公眾遵循的邏輯程序。
與某些批評家的觀點不同,我并未將所謂的“實用性”作為散文驅(qū)逐異己的標志。中國文學史上,許多“實用性”的公文成為散文名作。日記、信札、演說乃至一張請假條都可能成為一篇散文,沒有必然的理由否定這種假設。
不言而喻,這些粗糙的概括忽略了許多例外,這猶如放棄細節(jié)的精雕細琢換取基本輪廓的浮現(xiàn)。僅僅列舉詩、小說、戲劇、論文幾個有限的參照標識,散文的“邊界”勘察遠未精確。盡管如此,我沒有興趣進一步詳細描述。王若虛的《文辨》曾經(jīng)對于文體發(fā)表了一個睿智的觀點:“定體則無,大體須有”?!按篌w”意味了方向,“定體”可能演變?yōu)殛愱愊嘁虻氖`。當然,“大體”同時表明,各種文體規(guī)范并非僵硬的教條。必要的時候,文學必須有勇氣破門而出。
三
現(xiàn)在可以面對這個問題了:如何評價文類的突破行為?
對于初涉文學的作者說來,文類猶如寫作必須遵循的交通規(guī)則。思接千載也罷,視通萬里也罷,文學的敘述、修辭必須行駛于規(guī)定的線路之上。文類不僅是作家處理經(jīng)驗的范式,同時控制了讀者的閱讀期待。如果一部小說沒有任何懸念,一首詩拖泥帶水如同街頭閑聊,讀者的通常反應是——你想說什么?許多時候,“不像小說”或者“不像詩”的評價即是一種徹底的否決。
然而,對于許多資深的作家說來,文類或許會演變?yōu)閻廊说募湘i。當種種文類的成規(guī)開始嚴重窒息作家的內(nèi)心時,他們必然謀求突破。文學史提供的許多例子證明,突破文類的成規(guī)可能帶來文學的革命性飛躍。詩從四言、五言、七言至詞、曲的出現(xiàn),中國小說史上《金瓶梅》、《紅樓夢》以及魯迅的《狂人日記》無不制造了意義深遠的轉(zhuǎn)折。這些成功包含了既定文類的修正和改革。
尊重文類的權(quán)威,理解歷史賦予各種成規(guī)的美學功能;破除文類的拘禁,意識到各種成規(guī)的美學功能與歷史的要求產(chǎn)生了深刻的矛盾——按照《文心雕龍》的術語,“通”與“變”的辯證轉(zhuǎn)換顯然有助于考慮散文的“邊界”。至少在目前,許多人心目中的散文范本來自《古文觀止》、五四時期的“美文”和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楊朔式散文的綜合體。迄今為止,這種范本的魅力遠未終結(jié)。然而,如果這種范本被奉為散文“邊界”的唯一解釋,那么,過于狹窄的通道不得不重新設計。
我的某些散文之所以游離這種范本,顯然由于現(xiàn)代生活的沖擊。除了秋風、明月、江湖、青峰、桃花、黃葉、古樹、清泉等等古典美學意象,我們的周圍出現(xiàn)了大量前所未有的事物。從會議、游行、意識形態(tài)、社會制度到槍支、火車、網(wǎng)絡寬帶、大數(shù)據(jù)以及各類繁多的機器,這些事物不僅劇烈地改造公眾的觀念和感覺方式,而且有力地搖撼沿襲已久的散文表述。這時,另行啟動一套筆墨幾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梢源舐暭埠?,壯懷激烈,也可以玄思妙想,細語獨白,可以諧趣幽默,也可以悲憤尖銳,如此寬闊的音域必然要甩下單調(diào)刻板的演唱技巧。這是散文的“邊界”持續(xù)遭受挑戰(zhàn)的主要理由。當然,挑戰(zhàn)通常會遇到抵抗。對于那些面目怪異的散文,某些批評家憤怒地拒絕稱之為“散文”。在我看來,這不是多么嚴重的事情。重要的是說出了什么,而不是贏得“散文”的桂冠。古人反對“為文造情”而力倡“為情造文”;出于相似的考慮,我挪用這個表述并且稍作修改——爭論“何謂散文”,我主張“為文造名”而不是“為名造文”。
刊《光明日報》2014、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