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筆記·寒玉堂前
6月,北京恭王府,一陣雷雨過后,西邊的天空彩霞滿天。霞光穿過萃錦園,灑落在寒玉堂,但見庭前金竹帶露,蟬鳴、草碧、荷嬌艷。這里是中國近代書畫大家溥心畬的書房,恭王府曾經(jīng)是他的家。
很多年以前,我也曾在這府邸中行走,不過匆匆,那時,這里是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機緣巧合,再回來,這里已經(jīng)是恭王府博物館了。昔日溥先生兒時的竹馬之地,今日熙熙游客如織。恭王府經(jīng)歷了怎樣的故事?溥心畬與它又有著怎樣的因緣?寒玉堂邊,工作間隙,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完了一本書——《恭王府與溥心畬》。對于我來說,這樣的閱讀,不僅了解了恭王府,更是重新認識了這位名滿畫界的舊王孫。對于溥心畬先生,以往,遠遠的,我只見過他的一些畫作,最為知道的故事是他與平復(fù)帖與張伯駒先生的那段軼聞。當(dāng)我每天與寒玉堂近在咫尺,又逢溥心畬先生誕辰120周年之時,不僅感慨:雕梁畫棟今猶在,物換星移幾度秋?
恭王府位于北京前海西街,始建于清乾隆年間,咸豐二年即1852年,恭親王奕訢入住?,F(xiàn)存的恭王府占地六萬多平米,由府邸和花園組成,坐北朝南,分中、東、西三路建筑組成,中路由銀安殿、嘉樂堂,東路有多福軒、樂道堂,西路有葆光室、錫晉齋,一座后罩樓將府邸與花園自然分開。恭王府花園——萃錦園原名郎潤園,康熙皇帝著名的手書“福”字碑就藏那里。恭親王對花園的營建費了不少心思,花園正面是西洋式漢白玉雕花拱門,迎面有太湖石影壁——“獨樂峰”。繞過“蝠池”是“安善堂”,西邊是“方塘水榭”,這里曾經(jīng)流淌著紫禁城和恭親王府專用的玉泉山泉水。再往后是“沁秋廳”“繹志齋”“韜華館”“怡神所”“邀月臺”“秘云洞”“寒玉堂”??園內(nèi)亭臺樓閣層層疊疊,假山曲徑迂回,古木奇花,是當(dāng)時名聞京師的城中第一佳山水。
光緒二十二年農(nóng)歷七月二十五日(1896年9月2日)溥心畬出生在這里,他是恭親王奕訢的次孫,光緒皇帝賜名“溥儒”。溥心畬一生經(jīng)歷跌宕起伏,傳說,他曾甄選皇帝而未中。1949年遠走臺灣。一片鄉(xiāng)心千里月,他是恭王府最后的主人。
溥心畬四歲開始學(xué)習(xí)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兼習(xí)書法。六歲入私塾。七歲學(xué)詩,由五言、律詩學(xué)起,最喜歡讀唐詩、仿唐詩。十歲時,他隨嫡母赫舍里氏到頤和園晉見慈禧太后,太后命他賦萬壽山詩,他很快吟出“彩云生鳳闕,佳氣滿龍池”,太后大喜,稱“本朝靈氣都鐘于此童”,并賜字“?!薄皦邸奔案黝愓鋵?。皇家賜字,由來已久,在今天的恭王府東路二進院,正殿有名“多福軒”,殿前月臺下,有二百余年老紫藤一架,殿內(nèi)陳列著從道光皇帝到光緒皇帝所賜的多方“?!薄皦邸保褥笏n的御筆“同德延釐”懸掛正中。
關(guān)于溥心畬的藝術(shù)歷程,他在自傳中說,自己三十歲開始習(xí)畫,并無師承,皆因王府舊藏名畫甚多,隨意臨摹,又說書畫同理,觸類可旁通,過往工妙處,皆是由悟而得。據(jù)史料記載,恭王府藏歷代名家書畫碑帖眾多,溥心畬十二歲讀書、學(xué)書于翠錦園香雪塢,那時候,他就臨摹了晉代及唐宋元明時期眾多的書畫名跡。十五歲他進入貴胄政法學(xué)堂,十六歲時,他得到哈密國進獻的西陲良馬,駕馭自如??孫旭光的研究認為,這一段錦衣玉食的生活,嚴格而系統(tǒng)的文化訓(xùn)練,是溥心畬藝術(shù)成就堅實的基礎(chǔ),同時還與他淡泊政治有著十分重要的關(guān)系。
做為恭王府與溥心畬藝術(shù)脈絡(luò)的研究者,《恭王府與溥心畬》作者對恭王府的書畫舊藏做了深入的考證與梳理。他認為,王府舊藏的歷代名跡是溥心畬藝術(shù)形成的重要發(fā)端,繪畫根基源則自他對歷代“北宗”山水的精心臨摹。從晉代陸機的《平復(fù)帖》,王羲之的《游目帖》、《知問帖》、《定武蘭亭八闊九修本》,王獻之的《鵝群帖》到唐代懷素的《苦筍帖》、顏真卿的《自書告身帖》、《劉中使帖》,北宋徽宗皇帝的《五色鸚鵡圖》、南宋陳容的《九龍圖卷》,宋代米芾的《五帖》、蘇軾的《黃州寒食詩卷》,元代趙孟頫的《道德經(jīng)》,倪贊的《虞山林壑圖軸》,明代文征明的《園池圖冊》、《競秀爭流圖》,祝允明的《臨黃庭經(jīng)卷》、《和陶飲酒詩冊》,仇英的《梅花公主圖立軸》、《四時宮樂圖卷》,沈周《行書虎丘詩卷》,文伯仁《金陵十八景圖冊》等等真跡都曾是溥心畬臨寫的對象。溥心畬臨帖極勤,臨寫最久的是“蘭亭序”和米芾的書札“春和”“臘白”兩帖。據(jù)啟功先生的回憶說:“(溥心畬)還常臨其他米帖,也常臨趙孟頫帖。先生臨米帖幾乎可以亂真,臨趙帖也極得神韻,只是常比趙的筆力挺拔許多,容易被人看出區(qū)別。古董商人常把先生臨米的墨跡,染上舊色,裱成古法書的手卷形式,當(dāng)做米字真跡去賣”。此中可見溥心畬先生的筆墨功力。
1912年,民國建立,十七歲的溥心畬被迫同母親項太夫人離開恭王府,避居到北京西山戒臺寺,這里也曾是其祖父奕訢和父親載瀅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戒臺寺始建于隋代初年,原名慧聚寺,自遼代開始,寺中營建了北方第一大戒臺,故名戒臺寺。戒臺寺中千年奇松與名花眾多,家國動蕩,情境所致,溥心畬開始對寺中景物對家藏古畫揣摩和臨寫,同時,詩詠也漸多。青燈古剎詩書相伴,溥心畬在戒臺寺隱居了十二年。他自述說,在戒臺寺隱居期間,他曾到青島看望嫡母,并奉嫡母與長兄溥偉之命,與陜甘總督多羅特·升允的女兒羅清媛完婚,后又遠赴德國柏林大學(xué)學(xué)習(xí),獲天文及生物兩項博士學(xué)位。關(guān)于此事,學(xué)界眾說紛紜,至今仍是懸案??梢钥隙ǖ氖?,他在西山隱居期間,曾自號“西山逸士”“羲皇上人”,除與對他詩書影響很大的海印上人的交往,他將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書畫的研習(xí)上。那時節(jié),可真是“邂逅松下風(fēng),王孫皎如玉,七年不入城,飲澗飫山緣??”,末代帝師陳寶琛先生的這首詩,寫出了溥心畬的清秀俊逸,也把他勤于丹青書畫以及對處境的艱難和無奈有了詳細的描繪。而他自己的寂寥與傷感則更多地收錄于《西山集》——“黃菊花稀橡葉干,寺門幽邃鎖空壇。夜深趺坐無言說,謖謖松風(fēng)月滿闌??”。
1924年,為姑母榮壽公主七十大壽事,溥心畬奉母回城。此時的恭王府,府邸、花園、家藏、珍寶都已被小恭王溥偉盡數(shù)典賣。歷經(jīng)周折,溥心畬只能租住在萃錦園,這一住就是15年。據(jù)啟功先生回憶,溥心畬重回恭王府,與宗室的一些文人畫家集結(jié)成立“松風(fēng)畫社”,溥心畬多才多藝,博學(xué)風(fēng)雅,或分析繪畫或講述士林典故,乃至撫琴弄弦,無不妙趣橫生,尤其是提筆繪畫,儼如南宋的馬遠、夏王圭 轉(zhuǎn)世,見者無不欽服。翠錦園中,花草樹木繁多,溥心畬常在園中寫生,末了,在上面題寫詩詞,多為觸景生情的落寞情懷。園中有六株老海棠,盛開之時,心畬兄弟宴請王室遺老及文人雅士,吟詩作畫,賞花看戲,是為海棠雅集。從《恭王府與溥心畬》一書的封面看去,溥心畬著一襲素色棉布長袍,站立在翠錦園寒玉堂前月臺上,一手提籠一手架鳥,微笑著面對鏡頭,神情怡然。據(jù)史料記載,他與張大千兄弟也就是那時候認識的,并由此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交往。
1937年,他為辦理母親項太夫人的喪事,將《平復(fù)帖》賣給了收藏家張伯駒,第二年離開恭王府,帶家人避亂于頤和園,只留下書齋匾額“寒玉堂”在萃錦園。
關(guān)于溥心畬與張大千相互唱和的逸事,啟功先生在《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藝術(shù)生涯》中有這樣的描繪:那次盛會是張大千先生到心畬先生家中作客,兩位大師見面并無多少談話,心畬先生打開一個箱子,里面都是自己的作品,請張先生選取。記得大千先生拿了一張沒有布景的駱駝,心畬先生當(dāng)堂寫上款,還寫了什么題詩我不記得了。一張大畫案,兩人各坐一邊,旁邊放著許多張單幅的冊頁紙。只見二位各取一張,隨手畫去。真是有趣,二位同樣好似不加思索地運筆如飛。一張紙上或畫一樹一石,或畫一花一鳥,互相把這種半成品擲向?qū)Ψ剑瑢Ψ接袝r立即補全,有時又再畫一部分又擲回給對方。大約不到三個多小時,就畫了幾十張??那些已完成或半完成的畫頁,二位分手時各分一半,隨后補完或題款??”。在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書畫史上留下了一段“南張北溥”的佳話。而在我看來,溥心畬與張大千的這次合作,應(yīng)該不僅僅是兩個人之間的筆墨雅事,從大約三小時兩人合作畫了幾十張畫,到分手時各分一半書畫,隨后補寫題款,我猜測,此中可能有心畬先生為生計而為之處,因為在此期間,溥心畬曾出于生計,忍痛出售了宋代易元吉的《聚猿圖》、唐代顏真卿的《自書告身帖》以及晉代陸機的《平復(fù)帖》等王府舊藏。
溥心畬長兄、末代小恭王溥偉曾在陸機的《平復(fù)帖》后題跋云:“偉所藏唐宋以來名跡白二十種,以此帖為最,謹以錫晉名齋?!比缃瘢a晉齋還在,而這些書畫真跡中的絕大部分已散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1949年溥心畬先生與家人遠走臺灣,過著半隱半士的生活。在生命的最后歲月,他十分懷念在恭王府的那段生活,《寒玉堂詩集》中有詩八月感懷:
已近清秋節(jié),兵煙處處同。
山河千里月,天地已悲風(fēng)。
兄弟干戈里,邊關(guān)涕淚中。
京華不可見,北望意無窮。
1963年,溥心畬病逝于臺灣。1989年,國民黨前行政院參議萬公潛先生遵溥心畬生前囑托,將自己收藏的69件溥心畬的作品無償捐贈給恭王府。這是遠在他鄉(xiāng)的老人對故園深深的眷念之情,這些作品豐富了恭王府的館藏,也讓我們有機會走近、走進了溥心畬的藝術(shù)世界。
歷史與藝術(shù)相映,恭王府是肅穆神秘的,溥心畬的形象是豐厚生動的。在《恭王府與溥心畬》作者孫旭光的筆端,他不僅對恭王府的歷史與舊藏書畫進行了系統(tǒng)而又完整地梳理,也為溥心畬的筆墨脈絡(luò)找到了歷史根源,行文中濃濃的文學(xué)氣質(zhì),充滿了人文的情懷。我想,這其中一定飽含了作者對恭王府、對溥心畬藝術(shù)成就的最高敬意,值此溥心畬先生誕辰120周年之際,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樣的致敬,比這更讓溥心畬先生欣慰的呢?
?。ň幷撸捍宋?016年首發(fā)于《榮寶齋》雜志,此處有刪改)
作者:鄭虹,民進會員,文化部恭王府影像設(shè)計室主任、策展人、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第七屆中國攝影金像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