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我那水蛇腰的揚州
相比長江邊的大城市,揚州不“胖”,恰到好處的勻稱。
古運河如一根綠瓜藤樣,輕輕巧巧地纏住了揚州城的院落和籬笆。瘦西湖就是這根瓜藤上汁液飽滿的綠絲瓜。
——是一只擁有“水蛇腰”的絲瓜。
“水蛇腰”,是汪曾祺先生喜歡用的一個詞,是形容運河邊女人的窈窕和風(fēng)姿的詞語,如果用在大運河和揚州城的關(guān)系上,也完全恰當(dāng)。由于古運河的纏繞和灌溉,揚州城也像一個擁有水蛇腰的佳人。
汪先生是“高寶興”中的高郵人。我是“高寶興”中的興化人。高郵、寶應(yīng)、興化三個地方的女子,是揚州船娘的主力軍。
——她們的水蛇腰肯定是搖櫓搖出來的。
我第一次去揚州,是從下河出發(fā)的。16歲的我跟著老汽車向上爬坡。那比我們高的地方,父親告訴過我,那叫“高田”。老汽車爬到“高田”的最高處,就是大運河的河堤。到了大運河,老汽車停下來加水。我第一次呆在大運河邊,看著傳說中的大運河(那可是香煙殼上的大運河,也是麻虎子傳說中的童年的大運河),正值秋汛,水很大,司機很容易取到了水。有個挎著皮革黑包的供銷員模樣的男人對我說,這大運河可了不得了,向南,就是揚州。而向北,一直向北,就是北京。
就因為這個供銷員的話,大運河就被我想象成一條水做的鐵路。驗證我這句話的,是揚州城門口的運河大橋,那是座鐵橋。咣當(dāng)咣當(dāng)搖過鐵橋后,揚州城到了。
1983年的揚州,我見得最多的不是楊柳,而是榆樹和苦楝樹。高大的榆樹,紛紛揚揚的榆錢,落在古運河上,又跟著運河水走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也許是在水邊長大的緣故,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逃課去看運河,尤其是想看古運河邊古渡邊杵衣的揚州女子,她們手中的杵衣棒一上一下,美妙的腰身就有意無意地露了出來。那味道,就像我手中的揚州包子。
對了,我有很多書就是坐在古渡邊讀的,那里有很多不生蟲子的蔥蘢的苦楝樹,我捧一本書,兩只包子當(dāng)成午餐,一讀就是一個下午。
——我應(yīng)該是運河邊一只有小蟲眼的小黃瓜。
我的學(xué)校在史可法路,從史可法路到東關(guān)街,只需要沿著國慶路步行15分鐘。如果你不想在東關(guān)街上停留太久的話,只要走10分鐘,就可以抵達東關(guān)古渡了。
從古鎮(zhèn)瓜洲過來的船隊,幾乎是和我同時抵達。
船隊上的小伙子,比我大膽多了,總是故意加大馬力,讓運河里的波浪替他們“咬”一下杵衣的水蛇腰的女子。
水蛇腰的女子也不是好惹的,她們會用特別好聽的揚州話批評那些小伙子。那嗓音,清脆得像揚州的水紅小蘿卜。
作為觀眾的我,仿佛是在聽揚州評話。
在古運河邊看書的事,我從未寫出來,不是不想寫,而是愧疚。那愧疚就像是隱在古運河水中的石碼頭臺階,一旦水褪去,那些石階上青苔和銹跡就是我的愧疚。
那是我抵達揚州的第二年春天,一位老人發(fā)現(xiàn)了正在河邊懶散讀書的我。我當(dāng)時讀的是一本詩集,劉祖慈的《年輪》。這是我在揚州國慶路新華書店購得的。詩句很傳統(tǒng),但當(dāng)時的閱讀水平僅僅是如此。
老人和我談古運河,我的大運河知識就是在那個時候得到校正的。邗溝,隋煬帝,京杭大運河。他還給我談李白、杜牧,還談到了易君左,談到了他的同事郭沫若。當(dāng)然,還談到了詩歌。
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這個老人就是寫鑒真東渡的姚江濱老師,只是懵懂地和他交流,后來老人帶我去他家里,一座長滿了花朵的揚州院落,看到了他寫的書《東渡使者》、《晁衡師唐》。老人還給我買了六只翡翠燒賣。味道的鮮美,至今還不能說得準(zhǔn)確。還有,翡翠燒賣里的青菜怎么會那樣青翠?
那個下午,那六只翡翠燒賣,我一直記得,還會一直愧疚下去。揚州的灑脫(唐詩中的逍遙見證)、揚州的仁義(比如揚州十日)、揚州的水蛇腰的女子,在水蛇腰的大運河邊杵衣。
——當(dāng)然,也杵那運河水中的月亮。
后來我再去東關(guān)街,在僅剩的一棵大苦楝樹下,我又想起了已仙逝的姚老師,東渡,東渡,東關(guān)古渡。當(dāng)時正值花季,暗紫的小花瓣,落滿了巷子口。
我在樹下張手,等了一小把,穿過東關(guān),走到古渡口,把它們?yōu)⒌搅斯胚\河的水面上。
星星點點的苦楝花,恰如揚州繡花鞋頭上的小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