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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中的長江三鮮

發(fā)布時間:2017-09-25  來源:《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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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恣看收網(wǎng)出銀刀

  小時候,刀魚的稱呼一直讓我很困惑,如果是說形狀,長得像一把匕首的魚多得很,為什么偏偏長江中這種細細長長的玩意兒叫刀魚。當然,更讓人不喜歡的是刀魚刺兒多。我父親是蘇州人,蘇州人很會吃,尤其擅長吃魚,大家印象中,他書呆子氣很重,除了讀書寫作,干什么事兒都顯得笨拙,偏偏吃起東西來,舌尖上功夫十分了得。父親吃瓜子,放一大把瓜子在嘴里,然后極為瀟灑地一口吐出來,全是分成兩瓣兒的瓜子殼,每一對兒殼都是完好的。

  刀魚刺兒最多,又細又軟,根本不是少年兒童可以對付。父親喜歡刀魚,一是因為味道鮮美,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可以孩子氣地表演他的舌頭功夫,搛起一大塊放嘴里,讓人吃驚地吐出一嘴很干凈的魚刺,不帶一點點魚肉。父親過世以后,家里只要有機會吃刀魚,就會想到他當年表演吐魚刺的模樣,母親會忍不住地說,你爸爸要在,肯定又要露一手了,同時必定還會加上一句,當年刀魚真是便宜。

  那年頭,南京市場上的刀魚確實很便宜,最好的也就4毛錢。是最大最新鮮的那種,買回來,中間一段清蒸,頭尾放油鍋里炸,炸成金黃色,再抹點鹽,味道非常香。我對吃刀魚一向沒什么興趣,基本上不會去碰中段,犯不著去和那討厭的魚刺作斗爭,要吃也就吃點頭和尾,將油炸過的頭尾一陣亂咀嚼,吞下肚去。

  4毛錢1斤的刀魚說便宜,當然只是相對。當時這些錢,大致相當于今天40元,說貴不貴,說不貴也不便宜。長江三鮮出自長江下游,都是季節(jié)性的回游魚,到日子來,到日子就走了。平心而論,刀魚的性價比并不高,在長江下游,無論江南還是江北,魚蝦之類本不是稀罕之物,可供選擇的魚類很多,吃刀魚也可以,不吃刀魚也可以。對于廣大的老百姓來說,吃不吃什么長江三鮮,就這么回事兒。

  一直覺得長江三鮮的神奇,是文化人吃出來的,很多事,一經(jīng)過知識分子評點,經(jīng)過他們加工,經(jīng)過他們渲染和夸大,立刻熱鬧起來,立刻身價百倍。老百姓當然也吃刀魚,也吃鰣魚,也吃河豚,也知道到日子可以嘗個鮮兒,不過吃了就吃了,不會像文人那樣寫文章到處張揚。長江里可吃的好東西多得很,在日常生活中,所謂“三鮮”可有可無,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下,大家才會想到去品嘗享受。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應(yīng)該說都比較艱苦。事實上,翻開中國大歷史,好日子壞日子仔細計算,所占比例差不多。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你幸運了,好日子會多一些,你觸霉頭了,壞日子會多一些。真正的盛世并不多,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句話的本意,是帶著血和淚的,不僅僅描繪了江南的富裕,更重要的一層意思,是說這一帶相對太平,戰(zhàn)亂要少一些。在老百姓看來,不打仗,能吃飽,能穿暖和,能過上一個安穩(wěn)日子,基本上已離天堂很近了。

  有歷史學(xué)家告訴我們,大歷史上的中國,差不多五百年一大亂,幾十年里必有一小亂。大亂是亡國,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國破家亡妻離子散,你如果碰巧生長在這樣的年代,那真是太不幸。小亂是什么呢,是那些局部的不安定,比如各式各樣內(nèi)亂,軍閥混戰(zhàn),解放戰(zhàn)爭,反“右”,三年自然災(zāi)害,“文化大革命”和一次次政治運動。過去不久的20世紀,除去了改革開放這些年,有一大半時間,實際上都處于民不聊生的動亂中,大亂有過,小亂也著實不少。就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而言,好像對亂世習(xí)以為常,習(xí)慣成了自然。亂世的好處是可以讓人隱忍,大家會覺得活著就好,會覺得能活下來便是幸運。好死不如賴活不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事到臨頭,又能怎么辦呢,隱忍就是最大的抗爭。

  一直覺得最倒霉的,永遠是處于底層的窮苦百姓。以我父親為例,雖然被打成“右派”,事實上他的實際生活水平,并不是很低。很多有名的“右派”,只要沒被開除公職,沒被判刑,只要他們認錯服罪,仍然可以還有一份不錯的收入,除了“文化大革命”初期那段最糟糕的歲月。自古以來,再亂再苦,中國知識分子的生活大部分還是不錯的。

  農(nóng)諺有“春潮迷霧出刀魚”,春天來了,長江三鮮中最早上市是刀魚?;蛟S我孤陋寡聞,描寫刀魚的古詩好像并不多,北宋的蘇東坡“清明時節(jié)江魚鮮,恣看收網(wǎng)出銀刀”,算是最著名的一句。南宋的劉宰《刀魚詩》算是一首:“肩聳乍驚雷,鰓紅新出水。佐以姜桂椒,未熟香浮鼻。”刀魚又叫“鮆”魚,陸游“鮆魚莼菜隨宜具,也是花前一醉來”,這個鮆就是刀魚。揚州人還有一句大俗話,“寧去累死宅,不棄鮆魚額”,“魚額”是魚頭。食不厭細膾不厭精,真正的吃貨常會有一些很奇怪的總結(jié),所謂“刀魚的鼻子,河豚的嘴”,意思是說,刀魚的鼻子最好吃,河豚的嘴唇最鮮美。

  民以食為天,事實上,詩人們寫到了長江三鮮,并不是因為他們的嘴特別饞,并不是因為他們都是饕餮之徒,也不是說滾滾長江中,就只有這三種魚的味道才最鮮美。古代文人開出的美食排行榜,通常也只是為了押韻上口,胡亂說著玩玩兒,千萬不要太當真。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幾乎沒有什么例外,一般寫到長江三鮮,都會包含人生的一種感悟。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冬去春來,面對永恒的大自然,詩人品嘗享用了長江三鮮,猶如面對新上市的碧螺春茶,看綠肥紅瘦,迎來了新便送去了舊。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東風(fēng)一樽酒,新歲獨思家,吃是為了活著,活著可不僅僅為了吃。長江三鮮就像春天里的鮮花,它盛開了,告訴我們新的一年已經(jīng)來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冬去了春來了,我們已經(jīng)又老了一歲。

  記得“文化大革命”剛結(jié)束的時候,刀魚還算不上什么稀罕之物。我母親在靖江有個學(xué)生,這個學(xué)生設(shè)宴款待我父母,居然辦了一個刀魚全席,一桌菜都是用刀魚做,其中最夸張的是一盤無刺兒刀魚,廚師事先已小心翼翼地將魚刺剔除了,而刀魚形狀竟然還是完整的。這屬于高手絕活,很容易讓人驚嘆,不過這種技藝并不入擅長吃魚的父親法眼,他覺得完全是邪門歪道,你吃的那刀魚連刺兒都沒有,還有什么意思。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過去這些年,刀魚的價格一直在飛漲,漲到最后,只剩下一個字“貴”。再后來,貴也沒有了,據(jù)說在長江里很難再打到刀魚。偶爾在餐桌上還能遇到,真正懂行的會告訴你,那個并不是真正的長江刀魚,長江刀魚基本上已消失,已絕跡,蘇東坡筆下的“恣看收網(wǎng)出銀刀”已經(jīng)成為一個傳說。

作者:葉兆言     責(zé)任編輯:邵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