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中的長江三鮮
網(wǎng)得西施國色真
描寫鰣魚的古詩詞要更多一些,譬如王安石和蘇東坡就專門寫過。歷史地看,刀魚是藏在民間的小家碧玉,鰣魚則天生一股福貴氣,可以作為貢品,孝敬皇上他老人家。明朝詩人何大復寫到了“五月鰣魚已至燕”,代價是什么呢,“白日風塵馳驛路,炎天冰雪護江船”,必須是快馬加鞭往京城送,然后才可能“銀鱗細骨堪憐汝,玉箸金盤敢望傳”。另一位明朝詩人于慎行也有這樣的描寫,“六月鰣魚帶雪寒,三千江路到長安,堯廚未進銀刀膾,漢闕先分玉露盤”,意思都差不多,遠在北京的皇帝想吃點鰣魚不容易。
康熙爺六下江南,乾隆爺六下江南,你不能說他們是為了趕過來品嘗長江三鮮,但是真要在小說里這么寫上一筆,電視劇中如此演上一段,也不能算什么大錯。宋梅堯臣有《時魚詩》:“四月時魚躍浪花,漁舟出沒浪為家”,時魚就是鰣魚,捕鰣魚的熱鬧躍然紙上。明末清初吳嘉紀的“船頭密網(wǎng)猶未下,官長已鞴驛馬送”,活脫一幅官場逢迎拍馬的清明上河圖。
時令到了,大快朵頤的日子也就到了。如今想食長江鰣魚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今人不是古人,沒有口福解饞,不妨先念幾句古代名家的詩過過癮?!蚌堲~出網(wǎng)蔽江渚,荻筍肥甘勝牛乳,百錢可得酒斗許,雖非社日長聞鼓”,這是王安石的。“芽姜紫醋炙銀魚,雪碗擎來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味勝莼鱸”,這是蘇東坡的。當然,還是清朝的鄭板橋寫得最直截了當,“揚州鮮筍趁鰣魚,爛煮春風三月初”。
和刀魚一樣,長江中的鰣魚也基本絕跡了??赐砬搴兔駠呐f小說,無聊文人在南京雅聚,只要是趕上了季節(jié),你去看過中山陵,游過玄武湖,然后再去夫子廟,隨便找家像點樣的小館子,都可以熱氣騰騰地現(xiàn)蒸一盤鰣魚端上來。時令菜的特點是過時不候,你必須得趕巧,必須要事先做好功課,一定要有時間觀念,早不行,晚也不行。
小時候,父親給我講鰣魚的學問,說這家伙就是海里的鲞魚,是天生的旅行家,喜歡東游西逛,說它在海水里為鲞魚,到了長江中輒為鰣魚。換句話說,鰣魚就是鲞魚,鲞魚就是鰣魚。俗諺有“來鰣去鲞”,很多年來,我一直對這樣的觀點深信不疑,也曾在餐桌上跟別人賣弄過。后來才弄明白,所謂鲞魚,尤其是我們經(jīng)常要吃的蘇州特產(chǎn)“蝦籽鲞魚”,看形狀差不多,其實不是一回事兒,根本沾不上邊。鲞并不是指一種具體的魚,所有剖開晾干的魚都可以叫鲞魚。
江南人所說的鲞魚很可能是“鰳”,查百度,這個鰳魚又叫曹白,長相和長江鰣魚差不多,味道也像,也是烹調時不去鱗,因為它們的脂肪都在魚鱗下面,鱗千萬不可破,破則脂流味減,生生地糟蹋了好東西。鰳魚長年生活在大海中,在江浙一帶常常被加工成魚干,父親生前最喜歡用它來下酒,還是隔水蒸,加點蔥姜,拍兩個雞蛋在里面,這樣可以吸去一些咸味,口感會更好。
錯誤的印象有時候會禍害我們一輩子,雖然鰣魚和鲞魚無關,也不是“鰳”,但是父親說的故事,起碼還有一部分是對的,這就是鰣魚是天生的旅行家。為什么它叫鰣魚呢,拆開“鰣”這個字就足以明白,到時間會來的魚叫鰣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長江三鮮都是“時”魚。要討論它們,既離不開時間,也離不開空間。鰣魚進入長江的日子與刀魚差不多,它的體力好,游得也遠。據(jù)說它真正的產(chǎn)卵地,應該是江西鄱陽湖,因此理論上,鰣魚的捕撈區(qū)域,可以包括整個長江中下游。厲害的鰣魚可以逆水再往上游,游到洞庭湖,最極端的例子甚至能夠游到宜昌附近。
按照書上的說法,長江鰣魚中味道最鮮美的,應該從南京到馬鞍山這一段,特別是在當涂到采石這一區(qū)域,理由是再往上游,體力消耗太大,營養(yǎng)成份已經(jīng)不夠了。這讓人想起了女運動員的故事,據(jù)說剛懷孕的女人體力最好,因此運動學上有一種故意,就是計算好了準確日子,讓女運動員在重大比賽多少天之前受孕。鰣魚為什么不是在長江的入海口味道最好,原因就是它還沒完全做好產(chǎn)籽的準備。真正經(jīng)過了長途跋涉,游到產(chǎn)籽區(qū)域,力氣已經(jīng)用完,鰣魚在長江下游是寶,到了長江中游便是草,人老珠黃不值錢。
書上的說法不可不信,當然也不能全信。反正我小時候,鰣魚已經(jīng)不太容易游到南京,能享用的鰣魚都是從鎮(zhèn)江運過來的。那年頭也沒什么快件公司,菜場上基本上也不會賣,它太昂貴了,屬于奢侈品,而且不易保存,說壞便壞了。我印象中,鰣魚都是人家送的,要么從江陰送過來,江陰是我母親的老家。要么從靖江送過來,我母親有學生在那邊,反正能夠吃到的原因總是很偶然,突然有人過來了,拎著一條鰣魚,進門便扯著嗓子嚷開了:“趁新鮮,趕快做出來,趕快?!?/p>
記得有一位鎮(zhèn)江的年輕人,連續(xù)幾年都會送鰣魚過來。他是個喜歡讀書的知青,不停地到我們家來借書還書,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到日子準能弄到鰣魚,弄到了立刻往南京趕,直奔我們家,如果我父母不在,他會指揮保姆趕快加工,一點都不見外。說起來也是無親無故,不過是一位喜歡看書的年輕人,可他跟我們家的關系,就像真的親戚一樣,或者套用當時樣板戲《紅燈記》中李鐵梅的唱詞,“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
年輕人喜歡讀書,因為喜歡讀書,經(jīng)常到我們家來借書看。因為經(jīng)常借書,可能覺得總是跟人家借書看,無以回報,因此到了有鰣魚季節(jié),舍不得獨自享用,一弄到鰣魚立刻往我們家奔。很顯然,他插隊落戶的地方,是可以捉到鰣魚的。我母親常說這孩子真是個厚道人,每次都說要給錢,一定要給錢,可他堅決不肯收,說自己也不是花錢買的,既然他沒花錢,怎么可以收我們家的錢呢。
說老實話,年輕人的鰣魚究竟什么來頭,他怎么就弄到手了,一直也沒真正搞清楚過。由于交通不便,等他匆匆趕到我們家,多少都會有些不太新鮮。如果天氣太熱,味道就不對了。有一次,好不容易蒸好端上桌,干脆是不能吃,已經(jīng)有點臭烘烘,只好聞了又聞,然后倒掉。我父母覺得非常可惜,這么好的鰣魚,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說起來,已是四十年前的舊事,也不知道為什么,一想到吃昂貴的鰣魚,我毫無流口水的感覺,反倒是要想到那個喜歡讀書的年輕人?,F(xiàn)如今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年輕人,沒有書讀,又特別想讀書,為了讀書,到處找書看。這樣的年輕人和真正的長江三鮮一樣,幾乎已經(jīng)絕跡,已經(jīng)不存在。沒書讀的時候拼命想讀,真有書讀了又反而不讀,既是一段歷史,也是一種現(xiàn)實。有人說“文化大革命”時年輕人都不讀書,事實當然不是這樣,我年輕的時候,從來沒什么讀書節(jié),也沒人會號召讀書,可是身邊總還會有些貨真價實的讀書人。
2015年6月30日的《新聞晨報》曾報道,長江鰣魚近30年不見蹤影,專家據(jù)此得出結論,它已經(jīng)功能性消失。什么叫功能性消失呢,根據(jù)學術界通行說法,目前這種情況只能暫時判斷為“功能性”滅絕,如果接下來20年仍無法找到它們的蹤跡,那么就可以判斷這種魚徹底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