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窗外飄雪,屋里慢篤

發(fā)布時間:2025-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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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重食材,善待食材,它就回報你最好的味道。

三套鴨獅子頭

  在世俗層面,袁枚的《隨園食單》比《隨園詩話》影響還要大。在這本小冊子的自序中,他先抬出先賢為自己撐腰:“圣人于一藝之微,其善取于人也如是?!苯酉聛斫榻B自己的探索實踐:“余雅慕此旨,每食于某氏而飽,必使家廚往彼灶觚,執(zhí)弟子之禮。四十年來,頗集眾美。有學就者,有十分中得六七者,有僅得二三者,亦有竟失傳者。余都問其方略,集而存之?!?/p>

  袁枚前往官宦富商府邸聚飲,確是帶著文化使命的,酬唱之余,對珍饈佳肴及時令民俗格外在意,筵散后常遣家廚前往打聽烹制要訣,一一記錄在案,最后刻版成書,流諸文苑,傳諸后世。所以《隨園食單》要比《中饋錄》《調鼎集》《山家清供》《云林堂飲食制度集》《食憲鴻秘》等同類著作詳盡多多,為后世留下了足資研究的文本和操作性較強的秘辛。

  乾隆盛世,國泰民安,經(jīng)濟發(fā)展,商貿活躍,餐飲市場相當繁榮,在揚州、金陵、蘇州、杭州、湖州等地,人們對飲饌也越發(fā)講究。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他就在《隨園食單》里對菜肴的選材、切割、調味、色澤、氣息、器具等也給出了“行動指南”,尤其是對火候的關注為前人所無:“熟物之法,最重火候。有須武火者,煎炒是也;火弱則物疲矣。有須文火者,煨煮是也;火猛則物枯矣。”

昔日本幫館子里的大白蹄,需要將蹄髈篤得酥而不爛,方才入味

  試舉幾例:紅煨肉,大抵割肉雖方,以爛到不見鋒棱,上口而精肉俱化為妙。全以火候為主。燉豬肺,用酒水滾一日一夜。煨蹄髈,兩缽合之,加酒、加秋油,隔水蒸之,以二支香為度,號“神仙肉”。燒魚翅,要用好火腿、好雞湯,加鮮筍、冰糖錢許煨爛。燉牛肉,用三分酒、二分水清煨,極爛;再加秋油收湯。燒雞,先將雞切塊,用菜油二兩,候滾熟,爆雞要透;先用酒滾一二十滾,再下水約二三百滾。干蒸鴨子,用文炭火,不用水,臨上時,其精肉皆爛如泥。以線香二支為度。燉帶骨甲魚,先武火,后文火,至八分熟加蒜,起鍋用蔥、姜、糖。煮粽子也如此,鍋中放好火腿一大塊,封鍋悶煨一日一夜,柴薪不斷。

  尊重食材,善待食材,它就回報你最好的味道。在今天不少餐飲企業(yè)過度依賴中央廚房和預制菜的形勢下,《隨園食單》對火功的重視,值得我們深思。

  前不久我在蘇州吳江賓館品嘗冬季新菜,冷菜中有一道酥鯽魚,我不敢造次。蔥?鯽魚塞肉、蘿卜絲汆鯽魚湯,都是上海人喜愛的家常菜,遺憾在于骨刺太多。我有過五次骨鯁在喉的悲摧經(jīng)歷,其中三次為鯽魚所害,最終靠醫(yī)生捉住我的舌頭使勁往外拉,另一只手拿起彎彎的鉗子,一個倒掛金鉤,方將細若麥芒的骨刺鉗出來,讓我頓獲重生之快。這般苦惱、糾結、狼狽,唯有親歷者方能體會。但主人再三強調:酥鯽魚連骨頭都能吃的,不必擔心。一吃果然,不僅小刺軟如秋毫,就連龍骨也一嚼而酥。咸中帶甜,甜中微酸,誠為下酒妙品。

連骨頭都可以直接吃的酥鯽魚

  求教廚師長后得知,酥鯽魚是一道蘇幫老菜,三十條起燒。選每條重150克的鯽魚,治凈后連頭帶尾保持原形,不必油煎。先在鍋底碼一層排骨和五花肉片,上蓋一張竹箅,放一層蔥,鋪一層魚,再放一層蔥,鋪一層魚,一般兩至三層,然后加生抽、老抽、鹽、糖、米醋(不是鎮(zhèn)江醋)、八角、茴香等,加足水,合蓋后用棉紙糊住鍋沿不使走氣,小火煮五個小時,冷卻后起出整魚裝盆。

  前幾天我讀鄧云鄉(xiāng)的《云鄉(xiāng)話食》,得知舊時北京人也吃酥鯽魚。“北京方言,習慣把小鯽魚叫成‘小鯽瓜’……做成酥魚、魚凍,放在葷冷盤中,新正中招待客人也好,自吃也好,都是極為鮮美的。”做酥魚的關鍵是加米醋。

  還領教了一鍋三件子。三件子是蘇幫菜里的硬菜,舊時即便庭院深深的大戶人家,也要到節(jié)慶場合才會上。這道菜以食材和火功取勝,九華山母雞、太湖麻鴨,再加一只黑毛豬后蹄,焯水去膻,一次加足水,小火慢燉三小時。上桌后請席中尊長啟蓋,滿室腴香,在眾人喝彩聲中,值得再開一瓶十年陳花雕。

海珍拆骨三件子

  大號砂鍋內湯色澄澈,不見浮油,下面埋伏著巨大熱量,誰也擋不住這軟爛甘鮮的誘惑!雞鮮、鴨肥、蹄糯,三樣食材鼎足而立,滋味交融而不失真本。聽說有些飯店還引進了火腿和鴿子,是謂五件子,如果再拉來鵪鶉和鴿蛋湊熱鬧,可美稱七件子,但不免疊床架屋、畫蛇添足。

  但不管怎樣,成就這只大砂鍋的便是溫而不燥的文火,這個能量轉換過程在吳方言中也叫“慢篤”。

  這是一道讓人吃過忘不了、時時會想念的蘇幫菜?!峨S園食單》和《桐橋倚棹錄》里都沒有三件子,它很可能出自清末民初的太湖船菜。

  立冬這天在興國賓館吃到了傳說中的丁香排骨。上海人對排骨情有獨鐘,蔥?排骨、椒鹽排骨、面拖排骨都是從小吃慣的本幫味道。丁香排骨選取“肥瘦夾花三層樓”的豬肋條,斬成方正大塊,每塊須帶兩根肋骨,厚度約在三指。關鍵是來自東南亞的丁香,多一粒會發(fā)苦,少一粒則不出香氣,全憑師傅經(jīng)驗計較。取紅燒之法,加八角、茴香、紅曲水等,中火伺候。中間還要加一次滾水,不能加冷水。與煨煮酥鯽魚一樣,這道菜也必須滿滿一鍋起燒,否則達不到預期效果。烹飪大師徐鶴峰告訴我,他當年在南京丁山賓館燒丁香排骨,一百斤落鍋。

丁香排骨燜花膠

  經(jīng)過三個半小時的“歷煉”,丁香排骨油脂消融,鹵汁緊包,酥而不爛,外形完整,香氣馥郁,咸中帶甜,豐腴沃飽。更妙的是,作為配菜圍邊的雞蛋又叫千煮蛋,文火慢煮六小時,吃口居然嫩極,蛋黃有溏心感覺。袁枚在《隨園食單》里也有記載:“凡蛋一煮而老,一千煮而反嫩”。

  中國烹飪既講究猛火快炒,鎖住食材水分,散發(fā)磅礴鑊氣;也講究小火慢燉,引出食材鮮香,春雨潤物無聲。所以像紅燒劃水、紅燒頭尾、燉生敲、蜜汁火方、干燒鯽魚等火功菜的漸行漸遠,令人遺憾。

老鴨火朣餛飩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在外勞累了一天,沖破夜幕,拍拍身上的細碎雪花,推開家門,迎面撲來一股豬腳黃豆湯的香味,你還會覺得寒冷嗎?

  (沈嘉祿系民進會員)

作者:沈嘉祿
責任編輯:葉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