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燈塔
——關于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
25年前,在迎接新世紀的時候,北京的一家報刊約我為讀者推薦十本書。為這個書單,我斟酌很久,讀過的好書不計其數(shù),要選十本,不容易。我書單中的前九本,都是文學作品,古今中外皆有。最后一本,想推薦一本與哲學有關的書。我的面前有兩本書,羅素的《西方的智慧》和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馮友蘭的書以前讀過,當時正在讀羅素的書,覺得寫得好,文字靈動,把西方哲學的脈絡梳理得清晰明了。二中選一,我遲疑了一下,選了《西方的智慧》。兩年后,我有機會訪問歐洲,去了很多國家。在德國的濱海城市不來梅,遇到一位著名的德國哲學家,在一次交談中,那位德國哲學家對我說:“我見過很多中國人,都膜拜西方哲學,認為哲學的中心在歐洲。我非常奇怪,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哲學在中國,你們難道視而不見?”他告訴我,是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讓他全面了解認識了中國哲學。這位德國哲學家的話給了我極深的觸動。想到自己開列的那個書單,感到有些遺憾,最后那本關于哲學的書,更應該推薦《中國哲學簡史》。這些年,我把馮友蘭先生的這本書放在隨手可及的案頭,經(jīng)常翻閱,獲益無盡。這是一本值得每個中國的讀書人一讀再讀的書。
馮友蘭先生的這本書,是上世紀40年代中用英文寫的。他寫此書的初衷,是有感于西方對中國哲學的無知和曲解,并由此而產(chǎn)生的傲慢。他曾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用英文講中國哲學史,這本書,是在英文講稿的基礎上寫成的。書的原版是英文,曾被翻譯成很多文字在海外出版,是傳播中國哲學最有影響的一本書。那位德國哲學家對中國哲學的認識,正是得益于此書的德譯本。中國讀者讀到的《中國哲學簡史》,是從英文翻譯過來的,中譯本的初版是1947年。
古老的中國哲學史,內容如此艱深,書中還有那么多古奧的漢字,然而這本書卻譯自英文,這有點奇怪。中國哲學史是一條源遠流深的長河,逾越數(shù)千年,途中到處是曲折的灣流、神秘的漩渦,其支流成千上萬,如巨葉之上復雜無序的脈絡。中國的哲學流派和哲學家承前啟后,如疊嶂層巒,群峰起伏,大大小小山頭無數(shù)。然而馮友蘭卻淡定從容、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娓娓而談。全書28章,從先秦到現(xiàn)代,把中國哲學漫長曲折的歷史和萬千氣象,生動清晰地展示在讀者面前。他的文風明白曉暢、鞭辟入里,他的闡述深入淺出卻不失其深邃,化繁為簡卻不掩其繁茂。
何為哲學?我們曾經(jīng)看到很多不同的解釋,“哲,智也”“智人則哲”“思想的思想”“認識宇宙的方法”“關于世界觀的理論體系”,等等。馮友蘭在他的書中這樣說:“我說的哲學,就是對于人生的有系統(tǒng)的反思的思想。每一個人,只要他沒有死,他都在人生中。但是對于人生有反思思想的人并不多,其反思的思想有系統(tǒng)的人就更少。哲學家必須進行哲學化;這就是說,他必須對于人生反思地思想,然后有系統(tǒng)地表達他的思想?!?/p>
哲學的任務是什么?馮友蘭認為,按照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哲學的任務不是讓人簡單地增加知識,而是要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從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逐漸上升到道德境界、天地境界。馮友蘭在他的書中清晰地分析了哲學和宗教的區(qū)別。他認為,中國的哲學既入世又出世。隨著未來科學的進步,宗教及其教條和迷信,必將讓位于科學。而人類對于超越人世的渴望,必將由未來的哲學來滿足。未來的世界,人類將以哲學代替宗教,這與中國的傳統(tǒng)相合。未來的哲學很可能是既入世又出世的,而中國哲學,正具有這樣的特點。所以,中國哲學對人類的貢獻,從古至今沒有中斷,而且一直會不斷向未來延續(xù)。
古代的中國哲學家,在兩三千年前就已經(jīng)提出了人類的幾乎所有哲學命題,而且都有極富詩意和文學意味的表達。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百家爭鳴”,是人類思想史中的一個奇跡。馮友蘭著作中對諸子百家的描述和分析,清晰明白,引人入勝。儒家、道家、墨家、法家、陰陽家、名家、縱橫家,其中牽涉到無數(shù)不同的觀點,無數(shù)性格迥異的哲人,他們各行其道,互相爭辯,陽氣沛然的吶喊和陰幽病相的呻吟、開蒙啟智的明晰哲理和讓人困惑的混沌之說,在各種流派的辯論爭執(zhí)中交織糾纏。其實,這些流派的很多觀點并不完全相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馮友蘭在書中介紹了孔子的學說和他的經(jīng)歷,也把孔子在歷史上地位的起伏變化說得很明白。一個四處游說講學的私塾教師變成“至圣先師”,是儒學和各種哲學流派博弈競爭的勝利。墨子是第一個以激烈態(tài)度批判儒家的哲學家,但對孔子提倡的仁、義,墨子沒有批評,他提出的“兼愛”,和孔子的“仁者愛人”不謀而合。老莊的哲學涉及很多命題,如對“道”的看法,對一系列矛盾相對的觀念的解釋,善與惡、大與小、有與無、是與非、生與死、名與實、有用和無用、有為與無為。這些話題,如謎語,哲學家并未提供答案,只是異想天開,提供思路,讓人產(chǎn)生濃厚興趣,也引人思索,啟發(fā)人用自己的智慧和經(jīng)驗去尋找答案。而這正是中國哲學的迷人之處。
馮友蘭寫中國哲學史,不是簡單地描述介紹中國哲學的歷史,他更是一個思想家,站在世界文明的高度,對歷史和現(xiàn)狀,對中國哲學在人類思想史中的地位,發(fā)表獨到的見解。很多西方哲學家和他們的著作言論,不斷出現(xiàn)在他的書中,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斯賓諾莎、康德、杜威、羅素。書中經(jīng)常把中國哲學家的觀點和外國的哲學家做比較,比較的目的并非厚此薄彼,而是讓人更清楚地認識中國哲學的特點和高度。對中國哲學的各種流派,書中的介紹大多客觀公允,很少意氣用事,也不隨意用今人的經(jīng)驗和觀點批判古人。而對一些外國學者對中國哲學的曲解和誤讀,他總是觀點鮮明,提出不同看法。在以往的歷史中,很多人對中國哲學的評價,只是取其一端或片段,或褒揚,或批判。統(tǒng)治者和政治家如此,史家和文人也一樣,這樣的斷章取義為己所用,對中國的哲學是一種嚴重的損傷和扭曲。這本書,是中國的哲學史,其實也是中國的政治史、宗教史、文化史、風俗史,而對這些歷史的描述和分析,完全都融合在哲學的思維中。第十八章《世界政治和世界哲學》中有一條近2000字的注解,題為“關于中國人的民族觀念”,很值得一讀。這段注解,其實是和一位外國博士的辯論。這段注解,對中國人如何看待外部世界、如何看待入侵外族、如何從閉塞自大到被西方的現(xiàn)代文明震撼,有客觀而睿智的分析。這一段注解,就是一篇極為精辟的反思歷史的哲學論文。
對同輩學者的觀點,馮友蘭在書中表現(xiàn)出極大的尊重。如談到對董仲舒的“天”的解釋,他引用了金岳霖的話:“我們若將‘天’既解為自然之天,又解為主宰自然的上帝之天,時而強調這個解釋,時而強調另一個解釋,這樣我們也許就接近了這個中國名詞的幾分真諦?!边@是金岳霖未見之于其著作的言論。馮友蘭這樣評價這段話:“這個說法對于某些情況似不適合,例如就不適合老子、莊子,但是完全適合董仲舒。在本章之內出現(xiàn)‘天’字時,請讀者想起金教授這段話,作為董仲舒哲學中‘天’字的定義?!彼耆梢灾匦陆M織文字,用自己的話定義董仲舒所言之“天”,但他認為金岳霖講得更好,所以就把這段話引用在自己的著作中。這也體現(xiàn)了一個哲學家謙虛兼容的胸懷。
哲學是復雜的思維,是在茫茫叢林和迷蹤中尋求出路。而經(jīng)歷了叢林和迷蹤,哲學應該把人引入單純的境界。這正如老子所言“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圣人皆孩之”。馮友蘭以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作為《中國哲學簡史》的結尾:“人必須說很多話,然后保持靜默?!边@樣的尾聲,給讀者留下無限的思考空間。
(趙麗宏,民進會員,詩人、散文家、兒童文學作家?,F(xiàn)為《上海文學》雜志社名譽社長、《上海詩人》主編、上海國際詩歌節(jié)主席。著有詩集、散文集、小說等各種專著共一百余部。作品被翻譯成十余種外語海外出版。)
本文刊于2025年2月1日第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