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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麗宏:畫吧,畫出生命之美

發(fā)布時間:202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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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人張岱有妙語:“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币粋€人活著,除了自己謀生的職業(yè),如果沒有一點愛好,沒有一點閑情逸致,那一定是無趣至極。

  讀書、聽音樂、書畫,是我一生的愛好。這三種愛好中,也許用在寫字繪畫上的時間最少,但留在記憶中的趣事卻不少。

  小時候,我喜歡畫畫。五歲時搬入新居,我曾用蠟筆在一堵白墻上涂鴉,把我所有見識過的想象到的都畫到了墻上,用完了整整一盒蠟筆。我畫水里的魚,畫河上的船,畫地上的花草,畫天上的云彩,畫各種各樣的動物,畫在花園里玩耍的孩子……母親下班回家,看到我的涂鴉非常惱怒,說我弄臟了她新粉刷的白墻。母親的責怪使我沮喪,父親卻欣賞我的畫,他的態(tài)度影響了母親。第二天下班回家時,母親帶給我一盒新買的蠟筆,還有一疊畫紙,說:“以后不要在墻上亂畫,畫在紙上?!蔽以谛≌f《童年河》中寫過這段往事。很多讀者問我:“小說中這個愛畫畫的雪弟,是不是你自己?”小說人物當然是虛構的,可是關于畫畫的情節(jié),確實是我記憶中的真事。

  上小學時,我曾將曬圖紙的邊角料裝訂成冊,把讀過的小說畫成連環(huán)畫,也曾把小說中印象深刻的場景畫在蠟光紙上,再用刀片和剪刀刻剪下來,成為彩色剪紙。小學和初中,我一直被同學選為少先隊大隊委員,因為擅長繪畫,總是被安排做大隊墻報委員,負責出黑板報。讀中學時,偷偷寫詩,寫在自己用白報紙裝訂的本子上,每首詩歌邊上,都用鋼筆畫上插圖。寫詩很費心思,然而畫畫是不用動腦筋的。有一次我的秘密被姐姐發(fā)現了,姐姐看了我的本子,說我畫的比寫的好。

  “文革”期間離開上海,到崇明島插隊落戶,我寫字繪畫的才能派上了用場。我被分配的任務是在農家灶壁上寫標語,然而我發(fā)現農民對此并不歡迎,他們還是喜歡在灶壁上畫畫。于是,我用墨汁和廣告顏料為農民繪畫。新粉刷的灶壁,墨彩會在上面化開,猶如在宣紙上作畫。我畫漓江山水,畫青松紅日,畫蔬果瓶花,畫完之后,再模仿畫家題款,用毛筆在畫上題詩,最后用紅筆畫一個篆刻印章。很多年之后,農民還保存著我畫在灶壁上的畫。畫家程十發(fā)先生曾在一部電視紀錄片中看到我畫在農民灶壁上的畫,居然稱贊我畫得好。在下鄉(xiāng)的歲月中,只要有機會,我便寫字畫畫。鄉(xiāng)村的文藝宣傳隊演出,我為他們畫布景。生產隊出專欄,我為他們畫報頭和插圖。

  二十歲出頭時,有機會參加教師培訓,被分配到縣教育局的教材組編小學鄉(xiāng)土教材,實在不喜歡編寫那些干巴巴、沒有文采的口號式課文,便毛遂自薦,為教材畫插圖。雖只是簡單的白描,但描繪的對象千變萬化,可以隨心所欲發(fā)揮想象。這份工作做了不到一年,是灰暗的歲月中一段愉快的記憶。

  恢復高考后,我上大學,當編輯,從事專業(yè)寫作,繪畫的機會越來越少,但還是常常手癢。打草稿時,遇到文思生澀,便隨手在文字邊上涂鴉,畫和文字有關或無關的插圖,畫著畫著,思路便順暢起來。我現在還保存著幾本有插圖的散文手稿本。這些年來,我從未放棄寫字繪畫的愛好。朋友中,有不少書畫名家,聚會時切磋藝術,是生活中的樂事。寫作的題材,也常常涉及美術。三十多年前訪問俄羅斯,回來還寫了一本欣賞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油畫的書。幾十年下來,居然寫了好幾本談畫論藝的閑書。

  后來,開始在電腦上寫文章,但是所有的詩歌,我仍然用筆寫在紙上,并保持著在文字邊涂鴉的習慣。我的詩歌手稿,被有些人視為繪畫。偶爾,也畫一些寫意的水墨,在畫上題寫自己喜歡的詩句?,F在,我仍會花點時間寫字繪畫,不為圓兒時的畫家夢,只是借筆墨舒展筋骨,抒胸臆,驅煩躁。沒有成為書畫家,我并不遺憾。從事寫作五十多年,其實是在用文字繪畫,繪我眼中所見,也畫我心中所思、夢中所想。而業(yè)余時間畫畫,是余興,是娛樂,也是對用文字描述精神世界的一種形象補充。

  想不到,在母親年過百歲后,繪畫竟成了我和母親交流的一種方式。

  那時,母親的目光依然清澈明亮,臉上依然常含著微笑。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就是不開口。于是,我花更多的時間去探望母親,坐在母親的床頭,對她說話。母親看著我,微笑著點頭或者搖頭。我怕母親聽不懂我的話,便拿出一個本子,把我想說的話寫在紙上。這時,出現了奇跡,看著白紙上的黑字,母親竟然清晰地讀出了聲。我以為,母親的失語從此結束。我買了一塊白色的寫字板,在上面寫字讓母親念。但事與愿違,母親又不作聲了。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我在上面給你畫畫,好嗎?”母親看著我,微笑著點頭,含笑的眼神中有期待。

  除了水筆,寫字板還配備四顆紅色的圓形磁石。水筆有四種顏色:黑色、紅色、藍色、綠色。這四色水筆和四顆紅色磁石,就是我作畫的全部工具。

  第一次在寫字板上作畫,畫了兩條水泡眼金魚。四顆紅色磁石,正好用來做金魚的水泡眼。母親看到畫板上出現了綠色的水草、藍色的水波,襯托著兩條紅色的金魚,她的眼神中露出驚喜。她微笑著伸出手,小心地撫摸著寫字板的邊緣,對著那兩條金魚看了很久。幾天后我去看母親,有了新的構思。我畫了牡丹花,紅色的花,綠色的枝葉,四顆磁石變成四只紅色瓢蟲,停在綠葉上。我用黑筆在瓢蟲身上畫出小圓點,變成了四只七星瓢蟲,很逼真。母親看著我的畫,滿臉是笑。

  為母親畫畫,對我而言,是和母親談心,也是對往事的回憶。母親生日臨近時,我想在畫上表現祝壽的場面。突然想起了漫畫中的三毛。小時候,母親給我買過一本張樂平畫的《三毛流浪記》,三毛的形象,是母親喜歡的。我用黑筆畫了一個笑呵呵的三毛,三毛的手里揮舞著一串紅燈籠。四個燈籠,就是那四顆紅磁石。燈籠上,寫著“壽比南山”。母親看著畫板上的畫,咧嘴一笑,突然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三毛。”

  百歲后的母親,沒有什么食欲。我突發(fā)奇想,可以在寫字板上畫些好看的食物,逗母親開心。我問母親:“你想吃什么,我為你畫?!蹦赣H看著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我知道,她沒什么想吃的,但想看我為她畫點什么。我在寫字板上畫過西瓜,畫過蘋果,畫過蔬菜,畫過壽桃。而那四顆紅磁石,變成了冰糖葫蘆,變成了紅荔枝、紅櫻桃、紅山楂……

  我總是在午后來到母親身邊。母親安靜地坐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聽見我進來,她就睜開眼睛,看著我笑,然后看看一旁的畫板,再笑著看我,仿佛在問:“今天,你還會畫什么?”在寫字板上作畫,考驗我的耐心,也檢視我的想象力。我總是一邊對母親說話,一邊構思,一邊畫。

  新年臨近,我在寫字板上為母親畫了一棵萬年青,四顆磁石變成了綠色枝葉間的一串紅漿果,種在一只青花方形瓷盆里。旁邊用黑筆寫三個隸體字“萬年青”,再用紅筆畫一方印章“長壽”。母親微笑著注視畫板,突然清晰地吐出三個字:“萬年青。”這三個字,她說得那么清晰。這也是我聽到母親說的最后一句話。

  母親的生命如一支紅燭,燃燒了一百多年,終于到了臨近熄滅的時刻。去年元旦那天上午,我去看望母親,她已失去知覺。我在母親身邊坐下,從床邊柜上取來寫字板,擦去了上面的畫。母親安詳地躺著,她不再像往常一樣,興致勃勃地看著我作畫。此時此刻,我畫什么呢?也許,這是我為母親畫的最后一幅畫了。我畫了兩支紅蠟燭,不是殘燭,而是挺立在燭臺上的兩支燃燒的紅燭,兩朵紅色的火焰像兩顆燃燒的心。四顆紅磁石,化成了兩張?zhí)焓沟哪?。天使微笑著,被光芒籠罩,那光芒如飛舞飄拂的裙裾,映襯著開在紅燭邊上的兩朵紅色圣誕花。

  我把寫字板捧到母親面前,大聲對她說:“母親,你看看,我為你畫了什么!”母親微微睜開眼睛,用最后的余光看著這幅畫,而后閉上了雙眼。兩個小天使,正笑著迎接母親進入天堂……

  今年春天,法國的絲綢之路出版社翻譯出版了我的詩文繪畫集《心之旅,詩意的回響》,其中有一章,寫的是我為百歲母親作畫的經歷,我畫在寫字板上的那些畫成了書的插圖。法國女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埃爾諾讀了這本書后給我來信,信中寫道:“你的《為母親作畫》以一種無法言喻的方式,深深打動了我。在生命的黃昏時分,你的文章中沒有絲毫悲傷,愛與美洋溢其中,透過那些簡潔如護身符般的圖畫,升騰出對生命的禮贊?!?/p>

  我與繪畫的緣分,大概還沒有結束。最近,我常常和三歲的孫女一起用彩筆涂鴉,已經有了幾本圖畫手稿。小孫女鮮艷大膽的涂抹和我隨意穿插其中的線條交織在一起,這是祖孫間的親密交流,是朝霞和夕暉的奇妙交融。和可愛的小孫女一起畫畫,讓我有了返老還童的感覺。

 ?。ㄚw麗宏系民進會員,原文刊登于《光明日報》2025年7月4日15版)

作者:趙麗宏
責任編輯:葉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