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了，一陣風吹過來，身上頓時涼爽起來。我猜想這風大概是從北方來的，掃過樹頂，拂過屋檐，鉆進行人的領口，叫人不由得一哆嗦，趕緊把衣服裹緊些。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也都陸續(xù)添上了厚實的外衣。

　　我坐在春江第一樓的二樓，靠著一扇木格窗。窗外是兩棵老槐樹，看樣子有些年歲了，樹枝都快伸進二樓窗口來了。樹上的葉子多半已經(jīng)黃了，風一吹，便有幾片打著轉(zhuǎn)飄落下來，靜悄悄地躺在地上。用不了多久，樹就會漸漸禿了，枝條棱棱角角地露出來，伸向灰白的天，像老人青筋凸起的手背。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景，最容易叫人思念起故鄉(xiāng)。

　　我的故鄉(xiāng)在東北哈爾濱，那里的秋天來得早，去得也早，轉(zhuǎn)瞬間就會變?yōu)槎?。不像這江南的秋，日歷上雖然已是白露過后好多天了，但一天中的某個時段還是有些悶熱，忽然有這樣的風吹來，倒也難得。而故鄉(xiāng)的秋是溫吞的，先是幾場雨，將夏末的燥熱洗去幾分，而后風便漸漸涼了，但又不至于刺骨，只讓人覺著清爽。

　　每到秋天，母親便要腌制過冬的酸菜。她將白菜一排排鋪在院中曬著，那菜葉由翠綠轉(zhuǎn)為微黃，蜷縮起來，散發(fā)出特有的清香。我那個時候不理解，為什么腌菜還要晾曬？母親為我解惑：“晾曬可以使白菜失去一部分水分，這可以延長腌白菜的保存期限；腌制過程中也減少腐爛；再有就是水分含量少了，不容易生細菌和霉菌。適當?shù)牧罆襁€可以讓腌制后的白菜更加脆爽，口感好。”但是，腌酸菜還是選擇第一場霜落過之后的白菜最好。我從小就有一個習慣，喜歡吃白菜的葉子和酸菜的幫子。有時候新砍下來的白菜，撕下一片菜葉塞進嘴里，而腌好的酸菜，往往也是撕下來用水沖洗一下，稍微蘸點醬汁放入口中彌漫開來。母親總說我這是什么吃法，常說一句“饞貓”，便又低頭忙她的活計了。

　　故鄉(xiāng)的秋雨是急躁的，不像江南的雨這般纏綿。秋雨來時，先是細密如牛毛，漸漸淅淅瀝瀝地落下來，打在瓦片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石板路被雨水洗得發(fā)亮，映出灰蒙蒙的天空和偶爾走過的行人身影。街坊鄰里便都窩在家中，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老人們基本上也無所事事。婦人們湊在一起家長里短，男人們則喝茶聊天，有時也打打牌消磨這雨天的時光。

　　雨停后，清新的泥土和草木的氣息便彌漫空氣中。這時，我最愛站在春江第一樓室外的圍欄處雙手撐著石欄桿，望著眼前滾滾東流的富春江水，看采砂船慢悠悠地在江面上行駛，機器轟鳴聲過后，船尾留下一道翻滾的細浪。樹葉上掛著水珠，風一吹，便簌簌地落下來，滴在頸子里，涼得人一激靈。

　　秋色漸漸深濃起來時，稻田便黃了一片。再過一段時間就看到一些農(nóng)人們彎腰割稻，金黃的稻穗在陽光下閃著光。這種情景，我想到小時候在東北老家的打谷場上，男人們揮動著連枷，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稻穗，女人們則忙著揚場，讓谷粒和糠秕分離。孩子們在稻草堆間追逐嬉戲，笑聲傳得老遠。那般景象，如今想來，竟恍如隔世。

　　我已離開故鄉(xiāng)多年，起初只想處于天地寬廣的世界，便滿懷期待來到這江南山水之間，如今已然如愿，在外漂泊多年，歷經(jīng)萬般風情，但是每到秋天，心里總會泛起一些釋然不了的悵惘。

　　幾乎每天都與東北的朋友微信聊天，他們說去早市得穿長袖的衣服了，也說有的地方都下雪了，說現(xiàn)在茄子和豆角很好吃，市場有很多江南沒有的大秋果，問我要不要吃，給我寄來一些……每說到此處，我眼前便浮現(xiàn)出老家東北秋天的模樣，想必此時落葉也已飄下枝頭了吧，枝丫上光禿禿的一片，偶有幾枚未落的樹葉僅是點綴罷了。

　　故鄉(xiāng)的大秋果和那種沙果不同，個兒不是太大，未熟透時吃起來比較脆且酸甜，熟透時就比較面，且有果蟲。除此外，還有一種雞心果，也叫燈籠果，只要果色紅暈了，就把它們摘下來，切成薄片，用線穿起來晾曬。以前這樣做，是為了冬天也能有“水果”吃，只不過那時候曬干的果片已經(jīng)沒有了鮮果的酸甜，但是那種果片放在口中，像含片一樣，也別有一番滋味，或者把它放在杯中，開水浸泡，喝那種“果味的飲料”。浸泡軟了的果片，咬一口，軟糯香甜。每年母親都會做一些留給我，但我總是舍不得多吃，每次只吃一小片，細細品味，那甜味便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去。

　　離開故鄉(xiāng)后，亦有很多次夢回故鄉(xiāng)熟悉的老屋，村口的老井以及井臺上濕漉漉、綠得耀眼的苔蘚。從井口俯身看下去，井水中映出自己的面龐，卻還是少年模樣。醒來時，窗外北風正緊，刮得窗欞嗚嗚作響，恍然間竟不知身在何處。

　　人說秋風掃落葉，其實秋風何止掃落葉，連人心中的塵埃也一并拂去了，露出底下最本真的思念。在這江南的秋日里，我思念東北那個小村，思念村里條條通向村外的山路，思念老屋小院中親手栽植的白楊樹，更思念埋在黑土下邊再也見不到的父母雙親。

　　人在旅途，我們都是匆匆過客。不論身在何處，似乎總有一根無形的線把每一個人都牢牢地拴在自己的故鄉(xiāng)之中。等到秋風颯爽的季節(jié)，這根無名之線也跟著感傷潮濕，悄悄喚我“回家”。

　　可世事紛擾，歸期難定。只能把思念壓在心間，在寂靜夜晚慢慢翻出，細細品嘗在故鄉(xiāng)的記憶。異地的秋景再美，卻仍然敵不過故鄉(xiāng)那一抹秋色；外面的食物再美味，也無法勝過母親做的家常飯菜。

　　透過窗子感受到外面風還在刮著，老槐樹又掉落了幾片葉子。此時想起李商隱的那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大抵也是抒情于因秋天短暫易逝，恰如人生中最美時光在我們尚未察覺時，就已經(jīng)悄然地溜走了。

　　但愿這個冬天，我能踏上歸途。

　?。ㄗ髡呦得襁M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