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倫:我在六十歲以前(五)
說到袁世凱想做皇帝,還有一段外交上的關(guān)系。上面提到的美國顧問古德諾,還不算什么,實際慫恿袁世凱做皇帝的是英國公使朱爾典。那時,英國和日本雖則結(jié)了英日同盟,但是對中國的權(quán)利競爭,日本是不放松的。日本為對付英國起見,卻反對袁世凱做皇帝,二十一條固然是“乘勢要挾”,另外還正式向袁世凱提出了反對他做皇帝的警告,蔡鍔的能夠安然回南,也得日本一些幫助。
在這年穿夾衣的時候(大概上半年),我和我的妻子去逛天壇,忽然遇到兩人:一個“風姿麗”,秀眼“虬須”,衣服整齊華美;一個瘦黑短小,鄉(xiāng)氣十足。那個“風姿麗”的急急地走來,向我口稱老師,我記不起他的名姓,面孔也并不很熟。他便自己說是從前兩廣方言學(xué)堂學(xué)生廖容,我覺得對的,是有這個學(xué)生。他又把那個鄉(xiāng)氣十足的介紹給我,叫他向我行禮,說是他的弟弟廖毅。我很注意了一下,怎樣弟兄兩個相差得這么多?廖容問明我的住處就分手了。
過了不久,他們來訪我了,禮貌非常恭敬。廖容說他在總統(tǒng)府任顧問,住在西門外什么胡同惠州郡館,請教我該讀些什么書。據(jù)他說,愿意研究歷史,曉得國家興亡的道理。他的弟弟和他一樣,也要多讀書。我很奇怪他們竟這樣好學(xué)。后來我去回看他們,一進住屋,便見四面皆是“史部”的書籍。廖容便問我讀書的方法,我問他有什么志向,他說:國家沒有大定,想求點“應(yīng)世之學(xué)”。我很稱贊他一番。他后來又來看我,方說出他離開方言學(xué)堂,是為了要推翻清朝,便入了洪門,洪門就是俗叫三點會的。他們以后常常來看我,問些國家事怎樣辦?到了這時(四年冬),我問廖容:“袁世凱要做皇帝了,你怎樣?”廖容說:“回廣東去?!蔽艺f:“光是回廣東?”廖容便說:“老師想怎么辦?”我問他。“你從前的舊部還在?不能再起兵討逆?”廖容說:“可以的?!蔽艺f:“你回去就能召集?”他說:“只須三日就召集了?!蔽液茉尞悾@樣容易?我問他,他說:“我往各人家里送一名片,我回家的信息就傳遍了,他們自會得來的。我穿草鞋,三日便可走遍?!蔽揖投谝环?。后來我回南了,果然得到廖容從廣東來信,要我寫一篇討袁的文宇。我用“駢體”寫了一篇“檄文”寄去,他曾在香港報紙上發(fā)表了。后來曉得他曾糾集七營的兵,隨同西南各軍討逆。
這年的下半年(四年),北京大學(xué)請我在文學(xué)院擔任教課。那時,章炳麟先生被袁世凱軟禁在北平東四牌樓的錢糧胡同,住宅是前清小貴族的遺產(chǎn),著實堂皇??墒浅旧硪酝猓桓庞删炜偙O(jiān)吳炳湘包辦。大門口呼么喝二的便衣警察五六個,算是他宅子里的門房??墒恰吧戏俊崩镏挥幸粋€聽差,還帶司廚。客人呢,起初只許兩個人進去,一個是清史館纂修北京大學(xué)教授朱希祖,是章先生的弟子;別一個我忘記了。后來馬裕藻、錢玄同、吳承仕和我都陸續(xù)可以進去了。我有時在北大上課后去看看他,有時我星期日去看他,一談就是一天。有時他還要我吃了晚飯走。說起吃飯,可笑了,四盤一湯,菜不算壞。他呢,照例只吃在他面前的兩盤菜,這倒不可笑,只是飯碗,筷子,湯匙都是銀的,這是他吩咐的,因為他怕袁世凱下毒藥,叫他死得不明不自。他根據(jù)了《洗冤錄》的話,銀子可以驗毒的,所以這樣??墒菬釟怛v騰的飯拿不上手,湯喝不進口,我拿陪他吃飯,當作一件苦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