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濺金陵憶當年
——一九四六年“下關事件”親歷記
下關的暴行
六月二十三日下午七時,我們的列車終于緩緩駛進南京下關車站。從上午十一點開車,到下午七時進站,不到三百公里的路程,我們這趟京滬快車足足行駛了八個小時。
停車后,民主同盟代表葉篤義及先期到京的代表團秘書羅叔章等上車來歡迎我們,幾位新聞記者也上車進行采訪。他們下午四點就來等候,等了三個鐘頭。我們與歡迎者略事寒暄后,即魚貫下車。這時,有三個自稱是“蘇北流亡青年”的人,從人叢中擠到我們身邊來,他們纏著要求我們說明此行的目的,發(fā)表對時局的意見。他們雖然很勉強地做得有“禮貌”,但那種有意尋釁的表情一望而知。我們代表團的秘書胡子嬰非常和婉地答復他們說,我們此行的目的無非是要向政府當局和中共呼吁停戰(zhàn),達到全面永久和平。這三個人仍不滿足,反復問我們:“戰(zhàn)爭的責任究竟誰負?”“你們對共產黨的印象怎樣?”直到把手上拿的紙條上寫好的問題問完了方才住口。經過這一番糾纏,我們發(fā)現,同車來的旅客都已出站,而我們卻找不到“紅帽子”(按:解放前火車站上搬運行李的工人都戴一頂紅帽子),行李沒人搬,就自己動手慢慢地搬。這時,又有兩個自稱“蘇北難民”的人,一個穿中裝短服,一個學生制服,走上前來要見馬老,同我們“談話”。他們先談“難民”不能回鄉(xiāng)的“苦衷”,接著就以挑釁的口氣提出一連串準備好了的問題:“你們來的動機是什么?”“你們知道不知道蘇北的情形?”“內戰(zhàn)的責任歸誰負?”胡子嬰代表大家嚴正答復說:“只要中國內戰(zhàn)停止,離家流落的難民就可以回家了”這兩個家伙看看沒有什么機會可乘,也溜了。一會兒,葉篤義找來“紅帽子”,把行李搬出了月臺,我們跟著出了收票處。這時,,忽然有人鳴笛,一群自稱“難民”的暴徒蜂擁而來,罵聲四起,一片混亂,把我們包圍起來。我看到兩旁排列著一些軍警,但他們視若無睹,聽之任之。在混亂中,我們代表團被有計劃地分割成兩部分:馬老、我,還有學生代表陳震中、陳立復,被推推拉拉,進了候車室;盛丕華、蕢延芳、吳耀宗、閻寶航等則被擠進了西餐廳。葉篤義和幾個記者也被迫進了候車室。在推推拉拉的過程中,我緊跟著馬老,我的手提包、手表和眼鏡被暴徒搶走了,手提包內有給馬歇爾的備忘錄副本,有上海各界人民簽名給中共代表團的致敬書。我們被推擠進候車室后,幾個憲兵和警察來到候車室門口把門,好像是來“保護”我們。我跟把門的憲兵商量,要求往城里打電話給我的親友,憲兵回答說電話線已被切斷,不能打。顯然有周密布置。聚集在門外的“難民”大叫大嚷:“叫姓馬的出來!”“打倒共黨!”把門的軍警允許“難民”派“代表”進來,于是幾個“難民代表”進來和我們談判。開始,他們要求馬老帶他們去見周恩來;后來這話不說了,又勸我們回上海;后來又要求馬老出去和“難民”見見面,講講話。馬老閉目端坐,一概不予理睬。在這個過程中,幾個“難民代表”出出進進,十分忙碌,似乎是不斷向上級專匯報”和“請示”。
雙方正在僵持不下,閻寶航突然闖進候車室。原來,盛丕華、蕢延芳等被困在西餐序,恰有幾個外國人正在那里用餐,“難民”總算客氣,沒有吵鬧撒野。盛、蕢等聽到我們這邊大亂,放心不下,閻寶航于是挺身而出,跑過來看我們。他看到這邊的情形,氣憤不過,就搬了一把椅子坐下來和“難民代表”談判。這些“代表”提了十幾個條件除了送他們“還鄉(xiāng)”之外,還有什么“共黨放下武器”、“民盟不搞政治活動”等。談不出所以然,“難民代表”就請閻寶航出去向“難民”講話,閻慨然允諾,出去向這些所謂的難民進行宣傳和解釋。剛講了幾句,“難民”就狂叫:“不聽!不聽!叫姓馬的出來!”還有幾個“難民”對著閻寶航大喊:“跪下來!跪下來!”如閻寶航氣得渾身發(fā)抖,憤慨地說:“我在東北打了幾年游擊,從來也沒有向日本人屈膝。跪,辦不到!你們槍斃我好了!”這些“難民”見嚇不倒閻寶航,又大叫大嚷:“要姓馬的出來!”馬老年事巳高,已弄得筋疲力盡,我們當然不同意讓馬老出去。馬老則始終閉目端坐,一百個不理。事后馬老告訴我:“來的時候,早經決定為著國家民族,拼了這條性命。四十多年民主政治的愿望沒有達到,反使人民痛苦到這步田地,內心的痛苦比死還要難過。如果他們把我一頓打死,是成全了我。所以我能心如止水,一點沒有什么驚慌。”
這時,前來進行采訪活動的《大公報》記者高集、《新民報》記者浦熙修和其他幾家報社的記者,為了急于回報社發(fā)稿,向“難民”們說明自己的身分,要求出去。他們剛出去不久,就被暴徒包圍,在人群后面有人喊:“打那個女的!”浦熙修隨聲挨了打。又有人喊:“那個男的也不是好東西!”于是高集也挨了打。這是特務們“小打出手”,“大打出手”還在后頭。記者們不得已,只好退回候車室。
這樣糾纏了幾個小時后,一輛滿載武裝憲警的卡車開進了火車站,他們包圍了現場,并不進行“彈壓”,卻站在遠遠的地方袖手旁觀。我們要求他們維持秩序,他們置之不理?!半y民”們停止了哄鬧,紛紛交頭接耳,似乎在等待上峰指示機宜。趁此機會,一個記者冒充是警備司令部的,才混了出去。過了一會兒,“難民”們又哄鬧起來,尖叫聲、謾罵聲不絕于耳。與此同時,便衣“難民”不斷增加,而憲警卻不斷減少。到晚上十一點多,也就是我們下車被圍困五個多小時之后,候車室門口只剩下一個憲兵和一個警察,而圍在外面伺機行兇的“難民”卻有一二百人。突然,“難民”堆里一個人敲破窗戶鉆進候車室、于是大批“難民”一擁而入。頓時,桌椅、汽水瓶一齊飛向我們。閻寶航和我為了保護馬老,拼命以身體擋住暴徒,但擋了這面,露了那面,擋不勝擋,結果馬老還是挨了打。后來馬老被一個憲兵推到男廁所后面的辦公室里躲起來,才免于繼續(xù)挨打。被打得最重的是學生代表陳震中。他年輕力壯,曾猛烈抵抗,因寡不敵眾,被打成重傷。記者浦熙修、高集也未能幸免。我被暴徒揪住頭發(fā),胸部被一只痰盂擊中,疼痛異常。一個暴徒趁亂要搶我的戒指,我拼力抵抗,結果我的手被抓掉了一小塊肉,流血不止?;靵y中,我被推躺在沙發(fā)上,浦熙修又被推倒在我的身上,暴徒脫下我們的皮鞋猛抽我們兩人,浦的鼻血流在我的臉上和身上,人也暈過去了。我在昏昏沉沉中聽到有人嚷嚷:“不要把她們打死,差不多了……”之后,這一場兇毆才停止下來。
被圍困在西餐廳的盛丕華、蕢延芳、張絅伯等人雖然失去了行動自由,但沒有挨打。
國民黨當局在全國人民強烈要求和平的壓力下,發(fā)布了將東北停戰(zhàn)延長八天的命令,但是不出兩天,命令的墨跡未干,又馬上制造了一個下關流血慘案。這一事件再一次從反面教育了善良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