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公:一代通人
晚年張志公是學術界非?;钴S的社會活動家。他良好的協調能力和語言表達藝術,常??梢曰飧鞣N學術紛爭甚至一些政治困境。90年代的北京語言學者們都記得一場“硝煙味十足的學術論辯”。1991年夏天,一個民間的學術團體沒有經過有關部門的認可,擅自向臺灣語言學界的一些學者發(fā)出了邀請函,要舉行兩岸首次漢字學術研討會。等到臺灣學者們申請入關被拒,矛盾上訴到政府上層時,就陷入了一個兩難困境。由于兩岸彼此隔絕已經40多年了,臺灣學者對于簡體字和拼音方案知之甚少,大都是持批評意見,此次前來名為學術研討,實有“討伐問罪”之勢。但是,如果能借此學術研討之機,讓臺灣學界人士了解更多的真實情況,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溝通和宣傳。最后,學術研討會還是被允許召開,但約定不涉及政治問題,而且要求張志公主持的北京語言學會來共同主辦。會議一召開,如眾人所料,雙方幾十位學者就開始唇槍舌戰(zhàn)、火藥味十足,很多已經不是學術探討而近乎吵架。每次陷入僵局,73歲高齡的張志公就站出來以半詼諧、半嚴肅的方式來引導會議的走向。比如,他說“你們推廣國語比我們推廣普通話的成績要好得多,這是客觀事實,我們必須承認;你們沒見過兵馬俑,沒見過編鐘,這也是客觀事實,你們也無法更不必否認。如果冷冷靜靜的客觀的說話,想吵也吵不起來。要是我非說我們推普比你們推廣國語成績好,你們非說臺灣有更大的兵馬俑,那不吵怎么辦。咱們都被人家叫做‘學者’‘專家’,可千萬別給我們炎黃子孫的‘學者’‘專家’抹黑,讓人家說我們開的是吵架會,連販夫走卒都不如。當然,請海峽彼岸的朋友不要誤會,我剛才的話,首先指的是他(指己方的一個吵得最厲害的年輕人)”。會場一陣哄笑,笑過后自然就不好意思吵了。一席話滴水不漏,包含著縝密的邏輯力量,客觀的立場,恰當的譬喻,嚴肅的告誡,輕松的調侃,不由人不服氣。幾天會議下來,兩岸學者們都覺得收獲頗多,也奠定了一個繼續(xù)探討溝通的學術氛圍。但為此殫精竭慮的張志公卻大病了一場。
張志公一生勤于思考,不斷在喜悅和痛苦的交替中,尋求自我否定和超越。比如對于傳統語文教育方面的長期探索,幾十年中他前后著書四冊,分別命名為“初探”“再探”“再認識”,到《傳統語文教育教材論》,幾乎就是一串連綿跋涉的足跡。在對于“漢語辭章學”30年的思考中,他不斷修正自己的觀點,最初是把它作為一門語言、修辭、邏輯相結合的綜合性學科,后來又定義為“研究詩文寫作中運用語言的藝術之學”,最后歸結為“語言學的基礎知識、基礎理論和語言運用之間的過渡性橋梁性學科”。即使在與癌癥相抗爭的最后幾年,他的心里依然對語言學的發(fā)展和中學語文教學中許多問題念念不忘,希望有如過去那樣通過自己的思考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但身體健康和精力的與日俱下,他已經難以長期、系統地用腦,自信心也在減弱。他曾詢問來探病的同輩語言學者王寧,“你覺得我的腦子還清楚嗎?我總想找一些經常想問題的人來一塊聊語文教學,就怕自己已經在胡言亂語了?!庇谑?,他常常焦躁不安,但又不停的苦苦思考,帶著自己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在不斷的思考中直至告別這個世界。
1997年5月,一代學術領袖張志公逝世。留下了著作等身的豐碩成就,也留下了未及出版的《張氏簡明語法》等諸多遺憾。
自語獨白
勉力寫完上述這一萬多字,細讀一遍,方覺得遠不能概括先生一生。先生的學術成就有太多未能提及,先生的風度神采也未道出十之二三。非不愿也,力不能也,只能自愧無淵云之墨、嚴樂之筆。
我所依據的資料,大都是來自《張志公先生紀念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11月版)。書中撰文懷念先生的,都是與先生生前有過接觸的各界人士。洋洋數十篇文字,從不同角度來回顧先生為人、為學、為道,堪稱完備。我之所以還想做這篇文章,正是想從一個與先生素昧平生(先生在世,我因淺陋不曾聞名)的后輩角度,來試圖對先生做一個全景描繪。以我的淺見,熟悉先生的親朋故舊固然最有資格回憶,因為他們親身領略過先生的不凡氣韻,但我可能也有自己的優(yōu)勢,因為遠離而少主觀,因為陌生而少顧忌。
先生中西貫通的學問修為,或許在未來的人教社或者更大范圍的學界,都難有后繼。除了“一代通人”的“通”給我印象深刻之外,我還有一個強烈感覺,先生總在尋求一種“邊緣”狀態(tài)。因為其學問通博、見識清通,他擅長也樂于在不同領域之間尋找立足點。正如他30歲在大學教授外語的同時,開始了初步的語言學研究。他圍繞人類語言的發(fā)生和初期語言的發(fā)展這一課題,廣泛涉獵了人類學、考古學、地質學、社會學、心理學、生理學、比較解剖學等領域的著述,完成了一篇高水平的論文。那是上世紀40年代,“邊緣學科”“多學科”尚未被提及,張志公只是憑他天然的嗅覺和悟性,開啟了自己的學問之門。這注定他和所有的語言學者都走著不一樣的道路。他可以只做一個出色的語法理論家,但他偏偏要挪出大半個身子,站到理論與應用的結合部上,一生致力于語法知識的普及和實用化。他完全有資本做一個很西化、不斷搗騰洋貨的學者,因為憑借外語優(yōu)勢漢語學界難有人和他匹敵,但他偏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鉆到舊時科舉蒙學的故紙堆里,扒拉出一條條傳統語文教育蒙塵多年的“借鑒經驗”。
他定義的修辭學是邊緣學科,他建立的漢語辭章學也是過渡性和橋梁性學科。他似乎從來不甘心居以某個領域的中心、深處,他總要時時來到常人無意駐足的交界點、分水嶺,在這里左右顧盼,以他滔滔的辯才為各行其道的人們指點出一片柳暗花明。
這應該也是先生“通”的另外一種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