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西湖是歷經(jīng)了許多個朝代，在祖國歷史文化延續(xù)中日趨完美的一幅秀麗山水畫卷。蘇東坡、白居易在此做官時，曾為疏浚西湖，營建園林留下不少佳話，而蘇堤、白堤更是給后人留下很多動人的傳說。

　　新中國成立之后，在黨和政府正確領導下，經(jīng)過園林建設者們的辛勤勞動，這顆東方明珠顯得更加璀璨奪目。改革開放之后，一大批新的人文景觀以及園林建筑相繼建成，它們與西湖自然的湖光山色相映成輝，令中外游客贊嘆不已，流連忘返。而人們在陶醉于這些體現(xiàn)著中華民族燦爛文化的園林藝術之中時，很自然地會想起一個人來，他就是原全國人大代表、著名園林設計師卜昭暉。

　　細細憶起初見卜昭暉老主委的樣子，他身形高大，精神矍鑠，笑聲爽朗，同志們都親切地稱呼他“卜總”。聽著他滔滔不絕對西湖景點和文化淵源如數(shù)家珍，不由自主流露出對杭州的熟稔和熱愛，若不是一口流利的京腔，又有誰能說他不是老底子杭州人？

　　今天，我們以卜總的這篇“口述”文章來深切悼念他......讓我們再次感受他的人格魅力和對杭州園林事業(yè)的貢獻。

　　我是一個北方人。1950年，我剛滿12歲，獨自踏上了北京負笈求學之路。20歲那年，我如愿考入北京林學院，在這所云集了國內(nèi)外一流的園林專家的高等學府里，學習古建筑和園林設計。由于我學習成績也一直不錯，受到了老師們的喜愛。眨眼而過的大學四年學習時光，給我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同樣，學校也沒有忘記我們，畢業(yè)離校23年后，學院還評選我為“十佳畢業(yè)生”。

　　1962年，在我即將畢業(yè)之時，恰逢時任浙江省委書記江華提出要把杭州建設成為一流的風景旅游城市。但當時杭州園林設計等方面的人并不多。求賢心切，江書記親自出馬，專程來到北京林學院招人。當時我們一批畢業(yè)生共8人被選中，就這樣，我告別了北京，來到杭州園林局工作。想不到從此就是一輩子，讓我與西湖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落戶西子湖

　　剛到杭州時，我被分配在植物園工作。您現(xiàn)在再去植物園游玩肯定想不到當時有多“土”——放眼之處，萋萋芳草漠漠墳瑩，一片荒涼。

　　杭州的生活條件同樣不好，北方人來這也有些水土不服。當時，年輕的我比較有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并沒有半點沮喪，反而感到所學知識或許更有用武之地。就這樣，白天頂著大太陽和工人們一起挖泥除草種植物；晚上借著昏暗的燈光，思考著植物園的規(guī)劃設計方案，杭州植物園及園中山水園的開辟、建設和造景等工作，我是全程參與了的。

　　時間在忙碌中過去。“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花何時開？葉子何時變色？我希望能營造出一種有層次、有組合、有對比效果的園林藝術。在我們的努力之下，幾年之后，那原先一片荒草地，精致地慢慢長大，終于面目一新?，F(xiàn)在呈現(xiàn)在前的植物園，是一個曲徑通幽、小橋流水、花香四溢，集知識與游玩為一體的旅游景點，很受市民歡迎。也因此，植物園規(guī)劃設計等項目獲得了1978年杭州市優(yōu)秀科技進步獎。在杭州植物園建園50周年，杭州市分管副市長張建庭高度評價了植物園。他說，植物園的園林景觀和植物種類收集幾乎達到了完美結(jié)合，體現(xiàn)了高超的造園藝術，與西湖風景區(qū)相得益彰、融為一體。

　　親歷西湖墓葬清理

　　1980年，在基層工作了18年之后，我被調(diào)任至園文局設計處擔任副處長。85年任局總工程師，同時被選為杭州市政協(xié)常委并擔任城建工作委員會副主任。88年又被任命為副局長兼總工程師，讓我感到肩上的擔子更重了。分管的工作千頭萬緒，既要負責全局的規(guī)劃設計，又要分管局里的科研和技術培訓，還要親自帶碩士研究生，可我并不愿放棄自己的設計專業(yè)。

　　上世紀80年代初，因改革開放的需要，杭州的城市建設和西湖風景區(qū)的建設提上了議事日程。1981年政府工作報告中把城市建設管理作為重要的一章，提出了要把杭州建設成為全國重點風景旅游城市的目標。作為風景區(qū)的主管部門——市園文局深受鼓舞，立即組織力量，以編制西湖風景區(qū)總體規(guī)劃入手，抓緊對景區(qū)現(xiàn)狀的調(diào)查研究。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經(jīng)十年浩劫，景區(qū)違章建筑增多，林木遭嚴重破壞，綠地被侵占，墳墓在山區(qū)游覽線路邊多有發(fā)現(xiàn)。這些情況引起了省、市有關部門的重視。國務院辦公廳[1981]70號文件《批轉(zhuǎn)關于杭州西湖風景區(qū)情況調(diào)查報告的批示》后，違章建筑、破壞山林、侵占綠地等問題得到了遏制，并逐年予以糾正。

　　但是，墓葬問題卻是日漸失控。西湖山區(qū)出現(xiàn)了很多新墓葬，在不少景點附近的游覽山道邊多能看見。到1989年墓葬點已多達34處，墳墓2萬余座（不含南山公墓）。其中，城市居民、外地人的墳墓占新造墳墓數(shù)量的78%，而且墳墓建造出現(xiàn)了向豪華型大墓冢發(fā)展的趨勢。作為主管部門，市園文局對此管不勝管。因為“十年浩劫”使西湖風景區(qū)墓葬的管理權分散，村、鄉(xiāng)、區(qū)都可以批，有的村只要給錢就可以造墓。上世紀50至60年代毛主席、胡喬木都對西湖風景區(qū)的墓葬提出過批評。當時市政府進行過兩次清理整治，并確定了8個墓葬點，規(guī)定只有西湖風景區(qū)的原住農(nóng)民可以埋葬，而且要做土墳頭，并注意綠化、不得砍樹等，由西湖鄉(xiāng)、園林局管理和審批。但“文革”后形成的多頭管理，實際上是無人管理，致使墳墓大量增加，已明顯破壞了自然山林和風景景觀。

　　當時，我已是園文局領導班子成員，我們對此很著急，曾多次研究辦法，但效果不明顯。情急之下想到近幾年市政協(xié)對風景區(qū)的建設管理很關心、很重視，何不請政協(xié)來視察一下，于是我在一次常委會分組會上提出了這個問題，引起了城建專委會旅游組委員們的重視。1989年底，黃宏煦、孫鴻垣兩位副主席帶領部分政協(xié)委員視察風景區(qū)的墓葬情況，我和園文局管理處的同志帶路。

　　記得當時天有些冷，山上早霜依稀可見，黃副主席年事已高且視力不太好，孫副主席也已年近七旬，但他們?nèi)詧猿值巧衔碳疑缴巾?。舉目遠眺，滿山茶園整齊青翠，林木蔥郁，群山輕霧繚繞。這初冬如詩如畫的西湖山區(qū)景象使委員們贊嘆不已，太美了！接著我們轉(zhuǎn)過一個小丘，眼前的茶地邊的一片新墳墓使大家頓感愕然，為之嘆息。那些新墳大都是用水泥、花崗巖砌筑，其中有一座墳占地10多個平方米，用黑色大理石砌筑，周邊還砍了不少茶樹。我們逐個細看碑文，大多是在80年以后埋葬的，不少碑文上還寫著“上海某某某”“江蘇某某某”等字，顯然是外地人的墳墓。據(jù)說這樣一個墓穴，要收幾千元到幾萬元不等。這對當時的村組織而言是個不小的經(jīng)濟來源，園文局是難以制止的。

　　我們下山后，又乘車到煙霞洞一帶，路旁就能看到新墳。黃老、孫老想下車，沿山坡爬上去看看到底有多少座，但我們怕兩老太累，沒有下車，只在車上看了一些地方。

　　中午時，我們回到市政協(xié)。下午就此進行了討論。最后由冷曉同志執(zhí)筆，綜合大家的意見建議，草擬了一個報告，提交常委會討論，《關于堅決剎住西湖風景區(qū)墓葬風的建議報告》就這樣形成了。

　　《報告》提出了六條建議。大致內(nèi)容是：一、設立西湖風景區(qū)墓葬清理領導小組。二、加強宣傳教育，維護好西湖風景區(qū)。三、制定措施，嚴禁居民和外地人入葬景區(qū)。四、搞好公墓建設。五、對景區(qū)現(xiàn)有2萬多座墳墓采取穩(wěn)妥辦法予以處理，平毀或遷出1985年市政府頒發(fā)的《杭州市殯葬管理實施辦法》后入葬景區(qū)的墳墓，1985年以前的墳墓也要分期分批予以平毀和遷出。六、停止在萬松書院舊址建老干部骨灰館工程，收回土地，按景區(qū)規(guī)劃建設景點。

　　《報告》引起了省、市和有關部門的關注和重視，市政府立即成立了西湖風景區(qū)墓葬清理工作領導小組，由施錦祥副市長負責，下設辦公室，由園文局、民政局、西湖區(qū)、公安局等派員參加。小組多次開會研究，制定政策，統(tǒng)一部署，有步驟地開展了清理工作。自1990年至1992年，歷時3年，共平墳17，794座，外遷374座，深埋488座。選定了回民公墓的地點，劃定了景區(qū)村民的骨灰盒安放點，停建了萬松嶺老干部骨灰館工程，基本剎住了西湖風景區(qū)亂葬亂建墳墓的歪風。

　　今日我們再到西湖群山游覽，感受到的只是山林茂密、山花燦爛、鳥語花香的自然境地。萬松嶺也恢復了歷史上的書院，成為西湖旅游的一個新的熱點，民間故事——梁山伯與祝英臺在此又勾起了游人的美妙遐想。

　　因地置景 道法自然

　　雖然是學園林的，但我對歷史哲學、文學、建筑、繪畫等頗感興趣。就像每個來杭州的人一樣，接觸的多了、了解的深入了，就對西湖和所處的這座城市愈發(fā)有感情，就越覺得西湖的美、杭州的美。在我的眼里她不僅有綺麗的自然風光，還有石窟、寺廟、寶塔、碑志、古樹、甘泉等文物勝跡和歷代名人志士。因此，我在營造歷史文化的氛圍上做文章， 在對“阮公墩”“望湖樓”“靈峰探梅”等諸多設計中，都會根據(jù)西湖的自然環(huán)境，因地置景。

　　80年代初，我接到西湖阮公墩的設計任務。大家都知道，阮公墩、小瀛洲、湖心亭合稱湖上三島。阮公墩是1800余年前，清嘉慶年間浙江巡撫阮元疏浚西湖堆積而成。面積不大，僅有0.5公頃左右，地勢低平,最高處高出西湖水面不足1米。一百多年過去了,它一直保持自然本色。

　　任務接下來之后，為了有別于“橋行曲欖猶憑幾”的三潭印月和“風里翠飛似蜃樓”的湖心亭。在設計時，我沒有追求那種雕梁畫棟、珠簾翠閣式的富麗堂皇，而是以西湖的自然布局為背景，打造“茅茨深處隔煙霞，雞犬寥寥有數(shù)家”清新而富于詩意的意境和景色。

　　此外，阮公墩這座小島是由淤泥堆積而成的，土質(zhì)異常松軟，這種特殊的構(gòu)造環(huán)境也造成了建筑材料選擇上的困難。竹子，輕巧、精細、典雅，能很好凸顯江南特色。采用輕盈的竹子為主材料，能更好地營造出“深院靜、小庭空，庭院深深深幾許”那種田園詩意自然美。阮公墩建成后立刻吸引了大批中外游客，得到上級及有關專家的高度評價。“構(gòu)思新穎、手法奇巧”評審專家給了我的這項設計很高的評價，從而獲得城鄉(xiāng)建設部優(yōu)秀設計二等獎。

　　搞園林設計要在繼承中求變化，即不能死搬硬抄，但絕不會離開自然環(huán)境與文化背景去搞所謂的現(xiàn)代派。望湖樓在少年宮的西側(cè)，寶石山的東南山腳，屬于環(huán)湖綠地建設項目，1985年設計，同年就竣工。在設計望湖樓的過程中，考慮了現(xiàn)場環(huán)境，以及需要體現(xiàn)的建筑歷史空間感，將望湖樓和餐秀閣分設在古樟樹的兩側(cè)，由回廊進行連接，圍合成面向西湖的敞開庭院空間，把醉書望湖樓詩詞刻于假山石上，與古樹、巖壁題刻共同營造古樸典雅具有歷史感的景觀氛圍，有“此處憑欄依舊水如天”的意境。望湖樓獲1987年省優(yōu)秀設計獎。

　　靈峰探梅項目是1986年開始設計的，1988年竣工開放。景點分梅花園和臘梅園兩個部分，是結(jié)合地形、山林、水系和歷史遺跡設計的，共收種梅花品種60余種5000余株，臘梅品種12種2800余株，是與林啟文合作完成的。該項目或省優(yōu)秀設計二等獎、優(yōu)秀工程獎，獲全國二梅學會“最佳梅園設計獎”，得到了梅花專家陳俊愉教授的贊賞。

　　鄧小平南巡講話后，局班子的思想逐漸解放了，觀念漸漸轉(zhuǎn)變了。園林建設要加快，但國家卻拿不出那么多的錢怎么辦。我們一起開拓思路，決心闖出一條集資生錢發(fā)展園林的新路子。1992年向職工集資400萬，經(jīng)過一年左右的時間設計建設，終于在1993年春建成了一個占地百余畝的百塔苑。苑內(nèi)仿建了中華名塔共百余座，這些微縮塔都是依原型比例縮小建設的，當然我們也在塔與自然環(huán)境的融合和塔身材料選擇上下了功夫，選址盡量做到因地制宜，外形注重滄桑古樸。白塔苑開放后，游客可欣賞到來自各地的古塔，社會效益和經(jīng)濟效益都很好，外地來參觀要資料的人不少。之后又用同樣的思路建了中華石窟。

　　西方園林中的西湖味道

　　園林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縱向可與歷史接軌，橫向則存有東西方之分。1985年，美國紐約皇后區(qū)皇家植物園準備建造一座由中國園、日本園和朝鮮園組成的東方園，并就東方園的設計方案進行國際性招標。我獲知這一消息后，馬上意識到這是一次向西方傳播我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絕好機會。然而，也深知這個項目設計有很大難度，這對中國的園林藝術及我都是一次挑戰(zhàn)，在經(jīng)過一番思想斗爭后還是毅然接受了挑戰(zhàn)。為了不影響自己的工作，中國園方案設計只能安排在夜晚進行。

　　我把西湖的精華融入方案里，用溪泉、園橋、石徑、花木綴連，主景則用西湖的歷史遺存——經(jīng)幢。不久，中國園設計方案圖被送到了美國紐約東方園籌建董事會的辦公桌上。一周后，從大西洋彼岸消息傳來，設計方案一舉中標。1986年春，我?guī)е桨改Ｐ蛠淼搅嗣绹?，籌建委員會給了我很高的評價，稱這將是在中國以外世界上最具代表性的中國庭園。紐約市政府還專門授予 “市政府優(yōu)秀設計獎”。該項目后因土地等問題未能實施，成為我心中的遺憾。87年，我隨考察團又一次來到美國，這次時間比較長，前前后后將近一個月，幾乎跑遍了美國東部的所有沿海城市，回國后完成了文化村設計方案。

　　我并未止步，還先后到蘇聯(lián)、保加利亞、牙買加、日本，參與設計中國園林建筑和餐館等。92年，接到帶隊幫助建造日本御殿屋臺中國梅花園的任務，赴日本整整工作了三個月。這些交流活動，是我對中國園林藝術和中國文化的傳播所作的一點點貢獻。

　　江南憶，最憶是江南

　　我出生在天津，是個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因緣際會來到杭州。從風華正茂到耄耋之年，粗粗算來，生活在這兒近一甲子。不知不覺，杭州已成為不能割舍的第二故鄉(xiāng)。雖未生于斯，卻長于斯，杭城的水水山山晴晴雨雨時刻縈繞心頭，難怪白居易如此眷戀——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